“嗯,这样也好。陈君宾,此次吏部考课,得上上评语者并非你一人,知道朕为何将你独自唤出吗?”
“臣不知。”
“你为南陈沈阳王陈伯山之子,仕隋为襄国通守。太上皇起兵兴唐,你认清大势,不劳我朝一刀一兵,毅然携郡归唐,因受封为东阳郡公。如今天下初定,举地归唐之官吏甚多,虽多因势而然,毕竟免了周折,也使百姓免遭纷扰。这份功劳,朕会永远记下的。然则朕今日并非要单赞你的这份功劳,朕看重的是,你举地降唐不居功,而是生活俭朴,千方百计恢复辖地生机。邢州那里,既遭受过突厥的入侵,又有刘黑闼之流数度为乱。朕深感那里的百姓流离,土地荒芜。然经过你数年的治理,百姓逐步稳定,人口逐步增加,去年你还按例交了相当数目的租赋。河北之境,以邢州成绩斐然,皆为你功。”
陈君宾顿首道:“臣多聆听朝廷教诲,又多读圣贤之书,明白民为邦本的道理。臣忝为一方刺史,心想只要把所辖地方的事儿办好了,即是不辜负皇上的圣恩。”
“好一个‘民为邦本’,这正是朕要对诸位刺史说的话。天下大乱之后,百姓离散,土地凋敝,如何改变这种状态,休养生息为第一要务。朕即位以来,先是退走突厥并在渭水盟约,两邦勿相侵扰。这几年,朕不想再南征北战,于是定下了‘抚民以静’之国策。你们作为朝廷主持各州政务之大员,首要者心存‘民为邦本’之心,再其次,还要明白‘静为农本’的道理。陈君宾,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陈君宾答道:“臣明白。臣在邢州时,致力于百姓休养生息,现在想起来,和陛下所言的‘静为农本’暗合。还有一点,为官者要想百姓之所想,如征役,就不可违了农时。”
“好呀,就是这样。这不违农时,说来容易,然做起来就难了。一些官吏只想自身,威福自重,征役时完全不考虑百姓的利益,实为扰民。国以民为本,人以食为命,若征役无时则禾黍不登。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大家都明白的时令特点。你们作为刺史,更须明白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八个节令之内涵,要细致弄清百姓在这些日子都干些什么。朕今天第一次见你们,先不查问你们明白几何。待来年毕集,朕自会挑选数人,查问你们在这些节令时都干了些什么。无忌,来年的考课,须增添这些内容。朕今日说了,凡是在节令之时举行占影、占气等仪式时,统统由州、县、乡各级官府主持。好了,陈君宾,你先退回去吧。朕听说邓州那里,遭受朱粲盘剥日久,民户逃亡很严重,土地大片荒芜,你此行的担子实在不轻啊。”
陈君宾答道:“臣牢记皇上圣谕,不敢有违。”
李世民若有所思,唤出陆德明问道:“陆卿,记得以前有籍田之法,现在缘何废之?”
陆德明答道:“天子亲耕籍田早已有之。籍田之日,由天子亲祭先农,再躬御耒耜,籍于千亩之甸,以示天子重农事之意。自东晋之后,由于中原分裂,战争纷纭,且主政异族风俗不同,此法已被废弃数百年之久。”
李世民略略思索了一会儿,毅然说道:“朕现在既重农事,为了劝课农桑,须恢复此仪式。陆卿,你可先拟就《籍田诏》颁布天下,再由太常寺预作准备。定于明年正月,朕亲祭先农,亲耕籍田。”陆德明答应一声退回班中。
李世民依旧站立着侃侃而谈:“朕刚才单独唤出咬金和陈君宾,非是对他们有偏爱。朕其实是想拿这两人的例子说明:不管你学富五车或者不通文墨,只要不存私心,忠心为朝廷办事,都能做出成绩来,此为一;其二,为官者心存百姓,以农为本,致力于奖励垦荒,增殖人口,劝课农桑,即能出好政绩。你们今日散朝后即分归各地,如何办好这件事儿?朕想你们要做好两件事儿:第一件,即是要让百姓有田可种。隋末丧乱,州县萧索,人口萧条,除了关中等地户殷地狭之外,其他地方闲置有大量空荒地。看来让百姓有田可种似乎不成问题,然有两件事儿你们须依《均田法》加以解决。顺德来了没有?”
“臣在。”长孙顺德出班答道,其时他被授为泽州刺史。
“你到任后,发现前刺史张长贵、赵士达侵占境内膏腴之田数十顷,果断追夺并分给贫户。这件事做得很好,听说张长贵、赵士达不服,你后来是如何和他们理论的?”
“他们其实不敢正面与臣理论,他们为一方官吏,反而带头破坏朝廷制度。这事儿若闹将起来,他们就是到了皇上面前,想也讨不到好处去。”
“说得好。其实朕已知此事,并着吏部及大理寺进一步追究。好,你退回去吧。”
“顺德所行此事,其实在狭乡之中经常遇到。前些年,朝廷虽有法度,然督察不严,一些有权有势者在下面胡作非为,看到好田就夺于名下。你们回去后,要将此事清查一遍。凡朝廷官吏皆有实封及俸禄,须有田者皆由实有人给之,不可巧取豪夺。你们清查后,要据实造一名册呈往户部。裴卿,你到时可据名册派员核查,对多占田亩者和弄虚作假者要严加管理,按律处理。”这里所说狭乡与宽乡,主要指该区域人与田亩之比。人口多地少者称为狭乡,人口少地多者称为宽乡。
户部尚书裴矩出班答道:“臣遵旨。”
“狭乡如此,宽乡就地广人稀了。可诏关中等户殷之地,鼓励其民迁往宽乡。宽乡官府要制定诸项措施,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以奖励垦荒。”
这时王珪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议不妥。”
李世民诧异道:“怎么不妥?”
王珪道:“关中虽地狭户殷,然丁男全充府兵。若任令迁移,他们都到了关外,则关中空虚,难以为备,请陛下三思。”
王珪考虑的是若任其迁移会动撼府兵制基础。李世民稍一凝神,觉得其所说实有道理,遂说道:“王卿所谏也有道理,诏令中可以特别注明,关中充府兵者不得迁移。至于其他普通民户,还是要鼓励他们迁往宽乡。
“至于第二件事情,即是按照国家《租庸调法》按例征取,不得在此法以外滥征民力。关于这一点,朕的诏令中及刚才的谈话中已有涉及,朕不再多说。为了休养生息,朕已免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二岁租,给复天下一年。朕这样做,并非朝廷仓储溢满。恰恰相反,这些年,为了削平天下,所费无度,仓廪中其实很空虚。为此,朕在这一年中不再兴起战事,并勉宫中及百官节衣缩食。你们要好好抓住这一有利时机,与民同甘苦共患难,多垦荒多种禾谷,争取秋熟之时多收几成。记住,明年征租赋之时严格按法规定,不得妄取。这样,可以激发百姓精耕细作的热情,他们会算着租赋的数量多产禾谷,并多垦荒田。”
李世民的这番话让群臣很吃惊。多少年以来,主政者皆视百姓为愚民,只是奴役和索取的对象,从没有认识到百姓为兴农的主体。他们虽也认识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然只是认清了奴役百姓要有度,不可太过。
这时,魏征从班中闪了出来,执笏奏道:“禀皇上,臣有事要奏。”
李世民归入御座,点头道:“魏卿,有事可即奏来。”
魏征道:“孔子言‘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臣以为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对臣下说的话及所颁诏令,可谓多矣,然行动甚少。臣以为陛下与圣人之言不合,似是敏于言而讷于行呢。”
魏征此言一出,举殿哗然。若按魏征的认识,则今日李世民召集文武百官及天下刺史,其所言即是虚话,有故作声势哗众取宠之嫌。一些人心里想到,魏征不识时务当众直扫李世民的颜面,李世民肯定会龙颜大怒,至少要给魏征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李世民听后果然恼怒,只见其脖子中的青筋暴起,本来就红润的脸庞变得通红。他的手紧握御座把手,作势又要立起身来。然一转念间,自己前些时还当堂赞孙伏伽敢于直谏,现在若当堂动怒,则自己以前的作为和努力就要付之东流。且魏征身为谏议大夫,又是出名的耿直之人,其当殿谏诤也为本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斥责他。想到这里,他松开双手放松了身体,斜倚在御座内,脸上挤出笑容问道:“魏卿所言,若有所凭,朕愿闻其详。”
“陛下多次说过,隋炀帝驱天下以纵欲,罄万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远方之奇异,誓不学也。臣刚才也听到陛下告诫百官,言要去奢省费,崇尚俭朴。然臣今日见西门外有人运送重木,说是要在武功县重造宫殿。武功那里,太上皇已建有庆善宫,陛下现在又要建设,肯定是重置浪费。如此看来,陛下口头上说的是一套,行动上并非如此,那是当不得真的。”
李世民脸上的血又涌了上来,魏征所奏其事是真实的。李世民春节入宫向李渊献寿时,李渊偶然提起,说其故宅庆善宫的主殿需要翻修,最好将主梁换下。李世民当时就答应下来,承诺年后寻来良木立刻修缮。这本是小事一桩,没想到还是让魏征给撞上了。让李世民最恼火的是,你魏征有的是时间,何必非要在如此多人的场面上给自己难堪。
裴寂走出班来,说道:“魏大夫,想是你不了解内情,老臣倒是知晓。还在去年,太上皇曾经说过,老宅的主殿因年久失修,屋顶漏雨淋坏了主梁。想皇上定是遵太上皇之命,将老宅略作修缮,其实所费并不多。陛下,是这样吗?”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正如裴公所言,朕遵太上皇之命将老宅略作修缮。”
魏征不依不饶,强项说道:“陛下既然不愿崇饰宫宇,游赏池台,且如今国家并不富裕,就没有必要再造宫室。现在虽动一砖一瓦,若传之天下,定有人说陛下言不由衷。如今皇室皆在京城,庆善宫那里日常仅仅派人居守,一年内太上皇和皇上也难得回去一趟。如此看来,还是不动土木为好。陛下既要去奢省费,躬行节俭,不能给天下人说嘴的因头。臣以为,请陛下立刻下旨停建,方堵众人之嘴。”
裴寂斥道:“魏大夫越说越没谱了。皇上以仁孝治国,太上皇的话,他能不听吗?若停建庆善宫,岂不让皇上背上不孝的名声?”
魏征道:“裴司空有点危言耸听。太上皇起兵于乱世之中,深谙百姓之苦,皇上欲行新政,太上皇定是赞成。只要皇上将此番话告诉太上皇,想他定会释然。”
“如魏大夫这样说,太上皇及皇上修缮了庆善宫,就是不体恤百姓了?”裴寂这一段时间在朝堂之上不多话,今天与魏征当庭相争,似乎找到了一点以前的好感觉。
李世民在那边沉思半天,心中反复了数回,终于权衡利弊有了主意。他挥手道:“裴公,你退回去吧。魏卿,朕想好了,就依你意罢修缮庆善宫之务。太上皇那里,朕自去说服。敏于行而讷于言,朕接受你的诤言,今后尽力行之。好了,朕今日有些乏了,大家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