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0年代有几年，因为命运中的一段经历，我经常乘着船在长江中上游一带往返，准确地说，是在重庆和武汉之间往返，这一段水路有一半是在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中穿行。现在有人考察说，三峡中不止三座峡，应该有四座峡，不管是三座峡也好，四座峡也好，长江中上游山水风光的奇伟诡险，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上是独一无二的，由此它成了世界性的旅游热点之一。到三峡旅游的人，70年代就已经非常多了，他们乘船而上，乘船而下，都是来看这里的风光的，但我除外，我当然很喜欢三峡的风光，但这里更使我动心的，不是风光而是人，或者说，是这里的人的命运。
船在川江和峡江中行走，依栏久守，你会在两岸渐渐消去的野山之间，偶尔看到一两户独居的人家。船如一片叶子，浑无主宰地顺江而下，总是很长一段水路没有人烟，只有相峙咫尺的峭壁和层出不穷的山岭，断续的古栈道和影影绰绰的悬棺，漫漫野岸和隔岸相闻的猿啼声，江水之上的中华杨郁郁葱葱，你以为那是唯一守着山水不动的生命，你对这个蛮荒世界，这个无处不奇无处不险无处不神秘的世界平添了一份精妙的欣赏和敬畏之心。就在你寂寞的心开始感受到疲惫的时候，你会突然地眼睛一亮，在大山深处发现一两栋山民的宅居，它们被群山环揽着，白墙黑瓦或泥墙黑瓦，一律掩映在青杏紫桐白桃红橘之中，没有人声笑语，没有鸡鸣狗吠，只有一缕淡而薄的炊烟在山风的吹拂下缓缓地消散开去，然后，它们很快被流浪着的船儿遗弃在身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很长一段路程的蛮荒神秘和奇险伟岸。
山里的人，水边的人，他们似乎与这个世界隔绝着，我们从来不曾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生息际遇悲欢离合是和我们一样的么？我渴望知道。
二
1986年和1987年，我两次到了峡江的巫山县和巴东县，去那里采风。1988年和1991年，我又去了宜昌县和巴东县。1993年的春天，我再一次走进了不久后便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坝区，从宜昌市出发，沿着宜昌县的晓溪塔镇，三斗坪镇，一直走到了美丽的秭归县，它们中间的宜昌县是首批坝区移民的主要安置地，三斗坪镇是三峡大坝的坝址所在地，而秭归县县城则将被蓄坝之后的库水全境淹没。没有人认识我，我背着一个行囊，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头发长长的，和山民、山民的行李以及一些快乐地乱叫的小猪娃们挤在一起，乘着一辆吭吭哧哧水箱老是漏水的长途车往山里走，然后中途下车，沿庙河、督邮争界、崆岭、牛肝马肺峡、聚鱼坊、青滩镇、兵书宝剑峡、链子岩、玉虚洞、香溪镇而上，在山路上喘着粗气爬行。
在茅坪镇的一家兄妹小吃店里，一对美丽异常的山村少女姐妹和她们清秀得有点害羞的弟弟用山里人独有的热情款待了我，我饿急了，我要了一个菜、一个汤和一大碗米饭，他们给我斟了三次香茶，一共只收了我两块钱，离开的时候，姐妹俩为我斟满了水壶，并要她们害羞的兄弟送我去移民组。也是在茅坪镇，我想去刚刚动工的围堰工地看一看，一个船老大着他的船摆过人工渠把我送到了工地上，他告诉我，工地起来后，江水污染了，附近已经没有鱼好打了，他只能在这里摆渡，送建大坝的工人们进出工地，而他家的房子也被推掉了，房址就在我们脚下的这条人工河上，他是在他的房址上为人们摆渡。
对于峡江来说我只是一个陌生的流浪者，我从来就没有从骨血和精神的意义上融入过这里的生活，我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想要了解它的过客，但峡江对我的每一次进入都有没有拒绝，它甚至不问我是不是会伤害它。
在秭归县城西山的屈原寺里，我得知建在西山上的这座古寺也将被库水淹没，心里不禁有了一种强烈的震惊。那天我没有急着回县城，我在屈大夫的铜像前找了一块石阶，在那上面坐了下来，很久地，没有语言和行动。西山脚下的江边，一些山民正在搬迁，他们把自己家的瓦揭了，梁下了，坡上的柑橘树砍了，他们的妻子在一旁帮着他们，孩子在远处和狗一齐奔跑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和我身后的屈大夫一样，同是默默无语。
那一天我真的是这么问了，我问屈大夫，我说您真的要在自己的家乡被息息不止的江水淹没了么？您走了，这里世世代代居住着的人们走了，以后每年的端午节谁来为您送粽子呢？谁来为您唱“魂兮归来”的老谣呢？
我还坐在那里想，除了这村庄、田园、橘林和铜像之外，从来没有疲倦的江水还将淹没些什么呢？
三
人类的迁徙是一种注定。
当三百万年前人类出现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椭圆形蔚蓝色美丽的星球上之后，为了寻找适合生存和繁衍的空间，我们的祖先便开始了不断扩展生存领域的迁徙。
——公元前30世纪，背着兽皮包袱的日耳曼人迁徙到印度北部地区；
——公元前10世纪，浮槎爱琴海的希腊人飘流到意大利半岛；
——公元前4世纪，古罗马人大举进入欧洲腹地和中东地区；
——公元15世纪，不甘寂寞的欧洲人扬帆登上大西洋彼岸的美洲大陆；
……
迄今为止，人类已经进行了无数次规模巨大的迁徙，每一次迁徙都是一场宏伟的生态环境、人种和文化的革命，它们自人类的某一支生存绝境开始，给人类带来的却是新的文明和新的希望，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发展史实际上也是人类为了适应进化而不断迁徙的历史。
现在又有一次人类历史上的大迁徙开始了，它发生在中国的湖北四川两省的长江流域一带，就迁徙的人数而言，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迁徙都远远无法和这一次相比，这一次，将有一百三十多万峡江和川江人要携妇将雏离开自己世世代代居住繁衍的故乡。这是一次令地球都为之倾斜的大迁徙！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生活在公元纪年前的汉元帝的这句话表达了以土地为本的中国人特有的死守心态。离家别居，中国有句成语，叫做背井离乡，它在约定俗成的阐释中有着生存绝望的含义。差不多所有进入过坝区的人都听说过一个故事，那是一只狗的故事，那个故事里说，第一批坝区的移民迁走后不久，一只跟着主人迁移的狗又回来了，它回到了家乡，整天站在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老宅上对着江水不住地叫着，不吃不喝，直到死去。中国人早已习惯了固守一方土地，哪怕这一方土地是无法给自己和子孙后代带来丝毫希望的穷山恶水，这种眷念故园的习性也传给了他们豢养的生灵。
在整个世界都脚步匆匆的时候，唯有中国人在珍惜着自己的鞋。
和人类历史上以往的大迁徙不同的是，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中国的这场百万人口的大迁徙是由工业革命带来的，它的强制性和残酷性所造成的撕裂，比任何自然生存状态下的迁徙都来得猛烈和痛苦，来得不由分说。对于一直习惯和衍守传统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的中国人来说，大工业革命无疑最能引起好奇心、新鲜感、诱惑力、向往欲，但同时也最能触发狭隘的抵御和反抗。这是一种观念和文化的对抗。
大工业革命是一枝伊莉尔玫瑰花，它能把我们带入我们一直渴望的现代文明的宝藏之洞，它的娇艳和芬芳令我们蠢蠢欲动，令我们怀想，令我们不顾一切地要去采撷它，可是它有毒刺，它的毒刺会刺伤我们，让我们疼痛甚至中毒。在三峡大坝坝址的中堡岛上，考古工作者们挖掘出许多新石器时代以及之后年代的人类文化遗迹，那些石斧、石锤、石针、石杖；那些盆、钵、壶、瓶、罐、鼎、豆、杯，它们是中华民族引以为骄傲的文明、文化和秩序，如今，中堡岛上机架林立，成百辆巨型载重卡车在那里来回地奔驰，它们巨大的车轮从几千年前遗留下来的那些古文明上碾过，中堡岛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连同它怀抱里的那些文化一起被巨型铲车铲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以千万砘的钢筋水泥铸造的工业文明岛屿。这是另一种观念和文化的对抗。
四
1988年，武汉市的一家杂志在宜昌举办了一次笔会，我参加了。在笔会上，宜昌作家胡世全讲了这么一个故事：60年代的时候，峡江边的一个古老的小山村里生活着一位少女，她的美貌和善良远近闻名，她和她的老父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贫而安静。有一年，一支地质勘探队来到了这座村庄，勘探队里有一位年轻的技术员与少女一见钟情，两个人很快就跌入了情网。年轻的技术员是个上海人，他在上海已经有了妻子，事情很快被人察觉了，年轻的技术员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被遣送回了上海原籍。技术员走了以后，少女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老父亲要她把孩子打掉，她死也不肯，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于是她成了那个山村里令人唾弃的异类，在此后的“文革”期间，她被人们当做破鞋屡次三番推上台去，与那些“黑五类分子”一起接受批斗，吃尽了苦头。那位年轻的技术员回到上海后给少女写信，少女一封没拆，全都退了回去，二十年后，技术员放心不下少女，他往少女的那个小山村拍了一封电报，他在电报上说，我某月某日到某日在宜昌市的某某招待所里等你，我必须见你一面。少女去了，他们在二十年后再一次见面了。她告诉他，她始终没嫁，如今仍是独身一人，她不会再嫁人了。她还告诉他，他们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从小到大成绩都是班上的第一名，现在已经高中毕业了，考进了秭归县邮政局。他大惊，他一直不知道他有一个孩子，他甚至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想见那孩子，可她不让，她对他说，孩子从小就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再说，你是有家庭的人，你应该好好地待你的妻子和你们的孩子。”
这个故事让所有参加笔会的人都感动了，大家坚决要求改变笔会程序，让胡世全带着去见一见那位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第二天，我们从宜昌出发，向大山深处行驶，黄昏时分，我们赶到了那个小村镇，找到了那位已过中年的当年的美丽少女，她很热情，留我们吃饭，并且不顾我们的阻拦，一定要把家中唯一的一块腊肉煮了款待我们，我们有十几个人，她又不肯简单了，饭一直做到晚上十点，在那期间，所有的人都争着和她说话，询问她的生活和她的孩子，只有我例外，我什么也没有和她说，我一个人走出她家的木板楼，朝江边走去，在那里坐了很久。
她只是一个中年妇女，但是生活已经使她像这个世界上最苍老的女人了。那些生活本不是她自己的。
我面前的这条江叫做峡江，我身后的这个小镇叫做三斗坪镇。
五年之后，我又来到了三斗坪镇，那时的三斗坪镇正在拆迁，整个镇子一片瓦砾，那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已经不在了，我在镇子上只见到最后一个搬迁户，她也是一位妇女，因为男人腰摔断了，没人帮她揭瓦下梁，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自家的门前发呆，她的孩子在乱七八糟的废墟中兴奋地跑来跑去。
五
一百三十多万峡江和川江人如今正在迁徙或将要迁徙，正在荒园毁家，携老背幼，离开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着的热土，走。
走是人类最显无奈、惶惑和绝望的一种行为方式；走也是人类最显决断、幻想和力量的一种行为方式。我们的思维、情感、希望，它们在走；我们的国家、民族、人类，它们在走；我们的星球在走，我们的生命在走。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尽头，我们没有尽头，我们永远得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