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茶是个细致的活儿,极考验人的耐性与定力。
薛瞎子还在继续方才的话题,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黎山固然是世俗眼中的名门正派,但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却是找不到那黎山派的。”
“薛老这是何意?莫不是要说,长安谷也是如此?”
“是与不是,小友心知肚明。”
“薛老禅意,若梨不懂。”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小友以不知为知之,未免有些自欺欺人。欺骗别人没什么可怕的,但小友不能欺骗自己啊。”
白若梨终于松口,“白雪清洁,却最是藏污纳垢。或许,长安谷也不能免俗。但,我始终是相信,瑕不掩瑜。”
“诚如小友所言,薛某拭目以待。对了,小友还没喝过我现煮的茶呢吧?”
“是啊!我认识薛老多年,却始终没有这般荣幸呢。”
“这算什么荣幸?不过是运气使然,每次遇见小友都不合适罢了。有时候是你没有时间;有时候又是我没有时间;好不容易都有时间了,茶、水、火、器却又不全。总是不得完美。”
“我一向运气不好,早已习惯。何况,这世间哪有什么完美?月朗则星稀,美好的事物哪里能同时存在。就好像,我喜欢春天的草地、夏天的芍药、秋天的天空、还有冬天的白雪,但我明白它们不能同时存在。”
“小友坦然,一如从前。”
“薛老想说的,怕是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吧?”
薛瞎子板着一张脸,“胡说什么?没心没肺的,那还是人吗?人要是没心没肺早就死了!小友不过是豁达乐观罢了,就像她年轻时一样。”
“她?她是谁?是那茶具的主人吗?”白若梨好奇不已,直觉她今日将知道薛瞎子的秘密,不免有些忐忑。
薛瞎子苦笑了一下,“有些往事总是要说出来才好。一个人背着那么多事,真的会很累。也罢,既然小友愿意听,我便讲给小友听听也无妨。”
这时,茶刚好煮好,薛瞎子为彼此各倒了一碗。
白若梨浅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却挥手让伽兰离开,然后轻轻转动着茶碗。
转碗摇香,这是在品茶之前很重要的一个步骤。正所谓,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充满了追忆,“这个分茶的意思是说雨露均施、同分甘苦。仔细想来,当年,还是玲珑告诉我这份寓意的呢。就连这煮茶之法,也是玲珑亲自教给我的。”
玲珑,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这是白若梨第一次听薛瞎子提到茶具主人的名字。
“玲珑本姓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有谁知。很美对吧?”薛瞎子自顾自地说着,没等白若梨回答又继续说道,“玲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自幼就被养在叔父家里,可她却很会做人,叔父一家也没有太过为难她。明明是寄人篱下,她却依旧还能学习很多本领,多才多艺。她为人豁达乐观,也不计较得失,就算是有人欺负了她,她也很难与人为敌。”
老好人?白若梨心里一惊,但一想到薛瞎子的关系,终究没有开口诋毁。
“遇见玲珑那年,我二十出头,她也不过是个正要及笄的姑娘。我们家同她叔父家是世交,她的及笄礼请的我祖母作正宾,就连赞者也是我的嫡姐。”
“恩。”白若梨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很认真听着他的话。
“我与玲珑一见如故,很快就将彼此引为知己。其实,我与小友能够如此轻易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友与玲珑的性子有六七分相似。不过,若真论起来,她却是比不上小友的。”
“听薛老所言,她是位才女,我却什么都不会,是我不及她。”
“小友聪慧,她却很是蠢笨。”
“蠢笨?”
“是啊,她可不就是蠢笨嘛,跟没长脑子似的!我认识没多久,她就议了亲,是大世家的嫡次子。男女七岁不同床,男女大防还是要守的,我为了她的声誉,她为了她未来夫君的脸面,于是我们就渐渐地疏远了彼此。后来,她成了亲,我也就没再见过她了。直到,五年后,我听到了消息,说是她夫君打算停妻再娶!”时隔多年,说起玲珑,他依旧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而说起她的夫君停妻再娶,他仍然愤恨难平。
“停妻再娶?”白若梨大惊失色,“她嫁的是什么世家大族?怎么能做出这样有失体面的事?”
“体面?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过体面?小门小户的人家尚且知道正妻无故不得休,何况他们家连休书都没写,就打算另娶,还要什么脸面?”
“既不写休书,如何另娶?”
“她夫君欲娶的那位是最受宠的公主。一国公主,何等的尊贵。本来这门亲事就属于下嫁,和普通妇人平起平坐更是有损天家颜面,公主又怎么可能还为妾?于是,玲珑的夫君就打算将她降为贵妾!”
“贵妾说到底也还是妾啊!自古以来,聘为妻,奔为妾。明媒正娶,妻就是妻,怎能无故降为妾?那她如何应对的?”
“她……投井自尽了……”薛瞎子一声长叹,眼角滚落一行清泪。
白若梨亦是唏嘘不已。
他的讲述可谓简洁,许多地方更是模棱两可,但白若梨还是能明白他同玲珑之间的那份情谊的。
“薛老,你可是喜欢她?”
“啊?”薛瞎子一愣,才接着说道,“是,我是喜欢她,就像我也喜欢你一样。但这份喜欢,是朋友之间的喜欢,也是兄妹之间的喜欢。”
“那你怎么这般紧张她呢?薛老,你莫不是当局者迷?”
“小友,我不是什么当局者迷,你也不是什么旁观者清!我对玲珑,是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真的只是把她当作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