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阳跟在向青的后面向办公室走去,向青刚把她从监室里提出来,准备跟她谈话。现在是坐监时间,走廊里很安静,每个监室门口都摆放着一盆花,花盆中散发出一股清甜的味道,向这个特殊地方的人们传播着春天的信息。
有一盆花的花枝歪在了一边,向青走过去把它扶正,并轻轻拂去一片花叶上的尘土,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
“你觉得这些花好看吗?”向青问杨阳。
“好看。”杨阳附和地回答着,其实她无心看花,她甚至分辨不出眼前这些花花草草都是些什么颜色,她此刻正受着毒瘾的煎熬,她浑身的每个骨缝里似乎都爬满了蚂蚁,那些无法用眼睛看见的、数不清的蚂蚁正消耗着她的肌肤,吸吮着她的骨髓,啃噬着她的灵魂。她痛苦万状,她的魂魄被分解成无数缕轻烟向各个方向飘散着,她无法把它们集中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她这种飘散不是以前抽足了大烟之后的那种如神仙般的逍遥,而是带着触角慌张地寻找着,这些触角尽力地探寻着有可能被发现的毒源,一旦发现,她的中枢神经就会闪射出千万条信息,而千万条信息的内容却只有一个内容,那就是指挥她拼命奔向这个地方,假如能换来毒品,哪怕这个代价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会毫不吝惜地给予。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提着她的每一条神经,毒瘾就是这只手的主宰,当它肆虐的时候,她的行动越是敏捷,她的思维就越是脱离正常的轨道。
“真的很好看。”杨阳又补充说道,但向青看见杨阳的眼睛并没有停留在花草上,而是注意力不集中地飘忽着,向青知道她是毒瘾发作了,言不由衷地在那里自言自语,向青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杨阳哪里想得到为了监区摆放的这些花草,向青花费了多大的工夫?向青进看守所工作这几年来,她深感监管工作的艰辛与风险大,进到看守所内的人,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是有事牵连着的。有的人心宽想得开,进来之后照常吃喝,谈笑自若;而有的人心窄,遇事爱钻牛角尖,天天想着自己的案子,又不跟别人交流,越想心越急,越想路越窄,极容易产生厌世的情绪。如果一个厌世的人看见的是满眼的沧桑,她会觉得活着没有任何的意义;相反,如果她天天抬头看见的是新生的事物,说不定还能激起她求生的欲望。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这些人放弃轻生的念头,重燃生活的希望呢?向青为此动了不少脑筋。如果只是一味在环境上制造宽松,那势必会疏于防范,留下许多不安全的隐患,毕竟羁押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触犯了国家法律的犯罪嫌疑人,有的人还是罪大恶极的,这样的方法不适合这些人,也不符合监管场所的要求。但如果对这些人不断施压,动辄打骂,精神上摧残,人格上侮辱,那肯定会激起强烈的敌对情绪,不要说让她们配合办案单位工作,就连最起码的沟通可能也不会那么顺畅,向青认为这种方法也是不可取的。经过多次的实践,反复地深入到在押人员中间调查研究,向青才慢慢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管理方法。她根据关押在看守所内的复杂的人员结构情况和在押人员真实的心理变化过程,采取热心帮助、细心询问、耐心教育和诚心对待等方法温暖、感化所有的在押人员,她总是认为在管理上多一些仁慈,多一些人性,收到的效果就会事半功倍。
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向青又进一步把自己的工作具体化,她首先想到的是在每个监室门口放一盆花,因为她认为花是美好的事物,是生命的象征,花草尚有蓬勃的生命,何况人呢?不管你是什么心态,当你身处被桎梏的境地,看见监门外那旺盛的生命,你怎能不联想到外面自由的天空,回味自己曾经辉煌的时刻呢?万丈雄心油然而生,求生的欲望陡然强烈,由此会把苦难淡化,平添许多活下去的理由。向青想到哪,做到哪,她把自己的想法向所领导作了详细的汇报,得到了领导的赞赏和支持,她又动员了所里其他的同事,雷厉风行地到花卉市场把花买了回来,连夜把它们摆放到各个监区,这就是这些花的来历。
其实,向青为了营造监区和谐的氛围,减缓每个在押人员的压力,早就做了很大的努力,像女队每天早上半小时的自由唱歌、每个监室发放的一套科普书籍都是向青在所里为女队争取来的自由的空间,她尊重羁押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她不管她们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她都首先把她们当人看,当女人看。同为女人,她深深地懂得为人女、为人妇、为人母的艰辛与难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坚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
走进办公室,向青看着浑身哆嗦的杨阳,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以说她在杨阳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比别人都多,但她再次进来意味着向青以往的教育都化为了乌有,根本没有起半点儿作用。一旦沾上毒品难道真的就是终身戒不掉了吗?既然毒品这么恐怖,那为什么像杨阳这样的人还是无惧无畏地非要往那个毒窟窿里钻呢?向青不解地审视着自己眼前的这位大学毕业、颇有才气却半死的年轻女人。
“向队,要不你骂我一顿,打我一顿也行,你……不要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杨阳躲避着向青的眼神,自作聪明地说道。
向青问:“那你说我现在想的是什么?”
“你想我为什么又进来了?”
向青摇摇头。
“那是想我以前说过的话没有算数?”
向青又摇摇头。
“那……”杨阳有点儿猜不准了,“那是想我这个人不争气,坐牢活该?”
向青依然摇着头。
“我……我猜不着了。”
向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轻声地说:“我在想你的孩子现在是不是也在想妈妈。”
向青的回答很出乎杨阳的意料,她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杨阳,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再进来,至少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进来。你走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话音都还没有落下,而你人又进来了。”向青变换了一下坐的姿势,用一种遐想的语气说:“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见一个人长得很像你,我那时候心情特别激动,我看见那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一家人悠闲地散步,我就想,杨阳这个时候在哪儿呢?她是不是也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她是陪着孩子在做游戏,还是在给孩子讲故事呢?”
杨阳低着头沉默不语,向青声音低沉地说:“自从你走出这里之后,我就相信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别的吸毒人员说她们能戒掉毒瘾我都半信半疑,但你说的话我非常相信,因为你受过高等教育,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有知识、有头脑的人,我相信你是一时糊涂误入歧途。”
杨阳的眼眶湿润了。
向青问:“你知道我现在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杨阳眼睛也不抬地摇了摇头。
向青说:“我最害怕的是在这里看见我熟悉的面孔,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情是怎样的,反正我总有一种不能面对的感觉,我认为这是我工作的失败,是对我之前工作的全盘否定,我常常为此感到痛苦,我也经常思考,我怎样做才能打动你们的心?怎样做才能让你们远离毒品、放弃邪恶的念头呢?”
杨阳痛苦地摇着头,说:“向队,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我确实做不到。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你以前跟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忘记,我也想戒毒,也想像别人那样做一个好母亲,但我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杨阳的眼泪淌了下来,“我出去那天赌咒发誓说要戒毒,我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也下了决心要戒毒的,但我一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就犯瘾了,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没有想,当时就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抽几口。”
杨阳抬起头看着向青,泪流满面地说:“向队,不是我不想戒毒,我其实一直在寻找戒毒的方法,我还自愿到戒毒所去戒过,我听人家说精神病院能治,我就到精神病院去戒,身体上的毒瘾几天就戒掉了,但心里的毒瘾就是除不了,一有机会,我就失去了理智,那时候我就不是我自己了,做的事儿,说的话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向队,我也很痛苦,我真的恨我自己。”杨阳撩起衣袖,说,“向队,你看,这是我自杀时留下的伤痕,我不想活,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用?”
向青看着杨阳手腕上的一条条伤痕,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阵怜惜,向青言不由衷地说:“傻呀,做这些傻事儿干吗?谁说活着没有用?把毒瘾戒掉不就行了吗?”
杨阳苦笑了一下,向青也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很无力,她还想再说说什么,于乐秋走了进来,她把一张拘留证递给向青,说:“向队,新进来一个,马上就送过来,这是拘留证,你看看。”
向青接过拘留证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上面写着:“宋小桃,30岁,涉嫌系列抢劫杀人……”
“系列抢劫杀人?”
“是,听办案的说性质特别恶劣,宋小桃用色相把受害者骗到家里,他的老公再和她一起实施抢劫,最可恨的是,抢劫完之后,他们怕事情败露,还要把被害人勒死灭口,真是残忍至极。”
于乐秋话音未落,赵颖丽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长得非常漂亮、穿着也很时尚的女人走了进来。向青凭着自己的经验认为,长相是这样的嫌疑犯,一般都是犯诈骗罪,或者是犯与色情有关的什么事儿,可她偏偏犯的是抢劫杀人罪。向青不禁对她多看了两眼,只见宋小桃面若桃花,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也在瞅着自己,高挺的鼻子正好衬托着那张标准的瓜子脸,精巧的嘴巴半张着似有什么话要说。向青在心里发出一阵感叹:这么美丽的外表为什么长着蛇蝎一样的心肠?那些被害人也都是受了这张美丽面孔的诱惑才丧失性命的,到底是美丽出了错,还是那些人本身就该死?
“向队,现在就给她把脚镣戴上吗?”赵颖丽的问话打断了向青的沉思。
不等向青回答,宋小桃突然大声说:“我不戴脚镣,谁敢给我戴,我就死。”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宋小桃圆瞪着眼睛就向墙上撞了过去。向青反应非常机敏,她迅速站起来,急忙伸手抓她,但宋小桃用力一挣,向青的手脱离了她的身体,要想再去抓她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向青急中生智,一个箭步跨到宋小桃的前边,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墙面,宋小桃的头正好重重地撞在了向青的胸口上,于乐秋和赵颖丽一起过来控制住了宋小桃,向青一阵恶心,捂着胸口蹲了下去。
“向队,你没事儿吧?”站在一旁的杨阳也看呆了,她也蹲下去扶向青。向青轻轻摇了摇手,表示自己没事儿。
“你疯了?到这儿来了你还撒泼,你想干啥?”赵颖丽气得大声喊道。
“你老实点儿,你以为你做了什么好事儿了?”于乐秋也气得发抖。
“我迟早也是个死,我何必受这些折磨。让我死!我不活了,我要死!”宋小桃又是喊,又是挣扎,赵颖丽和于乐秋抱住她,她不能自由地活动,她就用脚踢、张嘴咬,就像一个疯子。
“你狗日的疯了?”杨阳忍不住骂道,“人都敢杀,你不敢戴脚镣?敢做就敢当,别他妈的像个孬种让大家瞧不起。”
向青蹲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她蹙起的眉尖轻轻地颤抖着,看得出她正承受着痛苦。见宋小桃慢慢平静了下来,向青让大家把手都松开了,她走过去端了一把椅子让宋小桃坐下,说:“你不要激动,我们俩来好好谈谈。”
宋小桃突然捂着脸放声哭了起来,向青也不制止,她让赵颖丽和于乐秋把杨阳先送回监室,自己也端了把椅子坐到宋小桃的对面,静静地等她再次平静下来。
“我真的不想活了,我还活着干吗?”宋小桃哭着说,“我该死,我一点儿也不怪别人,是我自己该死……”
见宋小桃哭得浑身颤抖,向青握住了宋小桃的一只手,说:“该不该死要等法律的判决,你现在无权决断自己的生死。你不要激动,既然事情发生了,就安心等待法律的最后宣判吧。”
“我才三十岁,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死!”
听见宋小桃这样说,向青激动地站了起来,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两趟,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宋小桃抽泣着抬起头,等待着向青的提问。
向青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用平静的语调问:“被你们勒死的那几个人他们想死吗?”
“什么?”宋小桃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你想没想过他们临死时是什么感觉?想没想过他们的家里有没有年迈的父母和幼小的儿女?你想过吗?”
宋小桃茫然地看着向青,向青继续问:“当他们的家人知道他们被别人活活勒死了,他们的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假如他们的家里有生病的老人需要他们照顾,有弱小的婴儿需要他们抚养,而他们又被你们勒死了,那这些老人和婴儿怎么办?这些问题你都想过没有?”
宋小桃无声地流着眼泪。
“好好想想吧,将心比心,都是只有一条生命的人呀。”向青说,“我看你应该是读过书的人,这点儿浅显的道理你应该会明白的。”
宋小桃喃喃道:“我现在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但是已经晚了。”
“后悔了就再不要做糊涂事儿,好好珍惜现在的日子,好好活着。”
这时候,于乐秋和赵颖丽都回来了,大家轮流劝慰,直到她的情绪完全恢复了正常。
最后向青说:“戴不戴脚镣是根据案情决定的,并不是谁想刻意为难你,故意让你受苦,这个你明白吗?”
“明白。”
“好,现在我们按照规定给你把脚镣戴上,希望你配合。”
大家很顺利就给宋小桃把脚镣戴上了,作完登记之后,又对她做了很细致的安全检查,结果在她的衣服口袋角角里查出一片非常小的刀片。
宋小桃说:“噢,这个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我想要是进来有人欺负我,我就死。现在看来你们都很好,我已经不想死了,你们放心吧。”
向青不放心,又重新对她做了一次安检,最后对她说:“到监室之后你要跟大家搞好团结,不要任性,尽快熟记监规、监纪,在监室里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再不要东想西想,有什么问题对值日生说,或是直接跟我们队长说,能够解决的问题我们会尽量想办法解决的。”
“谢谢。”宋小桃说,“队长,我能不能提一个要求?”
“可以,你说。”
“我想跟刚才骂我的那个人在一起,你能不能把我放到她的监室里去?”
“谁?”于乐秋问。
赵颖丽说:“她说的是杨阳,04监室本来就有一个付月英,她去能行吗?”
宋小桃说:“队长,我不会再惹麻烦了,你就放心吧。”
向青考虑了片刻,说:“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就把你放到04监室,希望你履行你的诺言,不要惹麻烦。”向青又对于乐秋和赵颖丽说:“先看看,不行就把付月英先调换个监室,她来了有段时间了,应该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好。”于乐秋和赵颖丽同时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