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大师见云雪已经晕倒在蒲团上,收起脸上的凝重之色,沉声叫道:“虚水,进来!”
虚水应声而进,动作敏捷,脚步无声,一眼看见云雪伏倒在地,急忙上前来扶,见其虽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转头又见师父一脸倦色,不禁责怪道:“师父,你答应过我不使用那邪门功夫的,人家不会半点功夫,您又何必伤她?而且对您也不好,耗脑伤神——”
了悟看徒弟那眼底自然流露的急切,喟然长叹:“你这是担心为师还是在责怪为师?”见虚水胀红了脸,低了头不敢看自己,又道,“别担心,为师这次只是唤回她的心智,对她无损的。”摆手又道,“将门外那丫头叫进来吧,让她照顾人家姑娘,你终究多有不便——”
虚水叫来树下正偷懒遮荫的宁儿,宁儿一见云雪模样,还未说话,倒先哭了,眼泪“啪啪”直掉,抽抽答答问那大师:“我家姑娘刚刚还好好的拜佛来着,为什么一见大师就变成了这样子?要不要紧?大师您给看看呀!”又趴在云雪身边唤她,“姑娘,姑娘醒醒!”
但云雪哪里醒得过来,她正执着于自己梦般的往事里,循着岁月的轨迹,一步步地往回走。
有风扬起,吹落片片柳絮。原来,那岁月的经书,是停在这样一个明媚温暖的花开季节……
大周宜顺三十五年四月,正是柳絮纷飞,百花争艳的时刻。
一条官道上,一辆马车急驰而过。这是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紧闭,车夫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但那手上高高扬起的马鞭,低沉的吆喝声,却让路人急忙避让。马车过后,尘土飞扬,怨声不绝于耳。
车夫也不介意,目光直视前方,前方也是那望不到尽头的官道,官道两旁,是笔直的参天大树,若从高处向下俯视,马车只是地上一处移动的小点……来到一个路口,马车转了个弯,渐渐驶入另一条平坦的大道。
一座高大的院落里,传来少女们清脆的说话声:“快点,快点,往这边丢过来呀!”“哎呀,打到人啦——”哄笑声一片。原来是一群少女,正在丢沙包。场中那个笑得最欢的少女长得最美,瓜子脸,弯弯的眉,明亮的大眼,笑起来嘴角还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只听这少女喊:“莫菊,小眉,沙包往我这儿丢呀——”
一辆马车急速驶进院子,向院中最高那幢建筑而去。
少女的手停了下来,飞至而来的沙包掉在她脚下,她也毫不在意,一双明目看向马车,疑惑地问:“又是谁来了?”
小眉也跑了过来,看着马车摇头,见少女深思的样子,安慰道:“不管那是谁,反正,谁也比不过姑娘您,您可是皇后娘娘钦点的……”
少女却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她,叫小眉的姑娘方才悟出自己说错了话,挥手朝自己甩了一个耳刮子:“该打,又说错话了。”
少女也不理她,似乎再也没有心情玩乐,怏怏往草地外走,莫菊急忙跟上。
马车在一处宽大的房子前缓缓停下,几个宫装少女上前,搀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少女长得倒也清丽,只是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可能是马车坐得太久,神情也显得委靡不振。
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端正坐着一位宫装丽人,威严庄重,贵气逼人。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老者向她合掌致意:“娘娘,老衲回来了。”
宫装丽人一脸焦急之色:“国师,怎样了?”
国师微露喜色:“幸不辱命,人已经找到,带来了。”
宫装丽人从窗前看那少女,一脸狐疑:“国师说的就是她吗?”
国师点头:“正是。”
宫装丽人皱眉,细细打量那少女一番,问:“国师,你从哪找了这么个人回来?她行吗?”
国师不卑不亢:“行不行,只有试试才知道,带她去见殿下,不就知道了?”
宫装丽人冷笑一声:“国师说得何等轻巧?想我那孩儿,眼光奇高,那一个个异能居士,但凡擅长画梅花者,哪个来之前不是信心满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他轰了出去?”看着那少女被扶进一间屋子去,宫装丽人目光闪烁,“只怕国师一番苦心,将要化为流水。我看那女子,两眼无光,不像一个聪明讨喜的人哪!”
国师思索片刻,道:“此女只是暂时如此,明日便恢复正常,娘娘不用着急!”
宫装丽人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着急啊,只是那乔皇妃,已经等不及了!”
原来,数日前,太子良诚和几位皇兄去灵泉游泳,嬉笑打闹中,被漩涡所吸,误入泉边深潭,沉入深水之中,后被侍卫救起,但因受寒受惊,竟昏睡了三天三夜,昏睡时口中只喃喃叫“梅花道人”四字。苏醒之后,虽不提那四个字,但终日沉默寡欢,不但不理那堆积如山的批文奏章,反而只躲进房中画那梅花,和画中梅花说话低语。
太子是储君,未来天子,此等怪异行径吓坏皇帝皇后,唤御医来查,竟不知病根何在。还是国师见多识广,只说太子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宜顺帝和唐皇后爱儿心切,四处寻那“梅花道人”,竟不知从何查起,只好将大周擅画梅花之人悉数找来……
唐皇后听国师说找来的女子便是能治太子心病之人,虽然有些不信,但是心中有了希望,也觉欢喜,竟等不及明天。晚上,便唤上大宫女丝玉,如此这般说了半天。
……云雪正在床上休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了悟大师的所为,她从娘家回转,途中竟有人喊打劫,两蒙面人凶神恶煞挡住车前,奶娘和宁儿都被赶下车去,独留自己在车上,正要呼喊,劫匪却跳上马车,驾车飞速疾驰……云雪也不是个好惹的,拔下头上金钗,喝令车夫停车,不想一蒙面人哈哈一笑,扯下面巾,露出真容,却是了悟大师。
云雪摇摇头,本来不想走的,奈何了悟大师一句“救人”,震撼了她,了悟大师说,有一个人正等着她来救,但也不一定能救得。大师说,她也不一定能救得,还要尽人事,听天命。大师说这话时,眼中的悲意感动了她,她竟无法拒绝。来到此处,却越想越不明白,大师八十高龄,见多识广,既然他说救人,便可堂而皇之说出来,为何又要演先前那一出劫匪的戏?
郁闷……越想越不明白,倒犯起困来,正昏昏沉沉之时,窗外玉手摇动,有人轻声叫“姑娘,姑娘!”
云雪将门打开,却见一位手持宫灯的宫女,俏生生立于她的门口,柔声问她:“姑娘可曾安歇?若没有,姑娘请随我来——”云雪胆大,跟在她的身后,一路走来。那宫女将云雪送于一处书房门口,嫣然一笑,道:“我叫丝玉,姑娘可要记得,以后还要相见的。”
丝玉手持宫灯,逶迤离开。
云雪在书房门口伫立片刻,竟不敢敲门,踌躇半晌,转身便走,她可不想不请自入。
房门忽然从里打开,一人站在门口,看见她来,一脸欣喜。
……唐皇后躲在暗中,侧耳倾听两人的说话声。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闲时画梅,赏梅。”
“有什么好赏的?如今梅花已谢了。”
“梅在心中,怎会凋谢?”
“大师说,你在找梅花道人?找他干嘛?”
“大师?哦,对,是我说的,我找梅花道人,只想和他说话聊天,论论梅花……”
“你是不是时间太闲?无聊到极点?”
……
“无药可救!哼!”
“别走,陪我说说话嘛——”
“天这么晚了,有什么话好说的,明天再说吧——”
“怎么无话可说,要不,也可看看月亮……”
唐皇后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望着灰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半天无语。
唐皇后觉得腿有点酸,准备转身离去,却在一回头间,看见灯光下的两个年轻人,就那样傻傻地站着,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侃侃而谈,浑然不觉……
唐皇后闷闷地想:知道的,会认出其中一个是智名远播的太子良诚,另一个是画名远播的梅花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门边站着的,只是俩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