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准备回銮的前两天,一个传言悄悄地在围场中传开来。
就在白州民变的消息传来的次日,围场中出现了疫病。
疫病似乎是从侍卫营中开始的,像是忽然之间就有大片的侍卫病倒;还未等人们反应过来,疫病就已经扩散到了兵营;然后是服侍主子们的宫人;最后连福王和淑妃都感到了不适。
御帐周围服侍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严格限制人员出入,所有送进御帐的食具都用滚水煮过,没有阳光,御帐中的各种榻具、衣物无法晾晒,便频频更换。用了各种各样严格的预防措施,才没让本来就受了伤的慕容源雪上加霜。
近来接二连三地发生不祥的事情。先是圣上的宠妃梅婕妤无端端误服了毒蕈汤,然后就是圣上的突然坠马,尔后是白州民变,接下来围场里竟然有了疫病,兵士、侍卫、太监、宫女,甚至连福王和淑妃都病了。
牵连的范围越来越广,围场中人心惶惶,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
这些事情,若是拆开来单独发生都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怪就怪在这一连串的事情竟然都“凑巧地”发生在了短短七天里。
自古以来,大凡有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发生,人们便会开始害怕,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引来了上天的不满?
这种事情到了皇帝的身上,就是国家大事。比如说某地大旱,某地洪水,某地地动,日食,月食,皇宫、太庙起火,都是了不得的大事,通常认为是皇帝做了错事,上天降下惩罚。遇上这样的事情,皇帝就要下罪己诏,斋戒、颁赦,向上天承认自己的错误,以祈求上天的原谅。
这次围场和白州的事情,虽还没到要皇帝下罪己诏的地步。可是在很多人看来,必定是有什么人触犯了鬼神才会造成如今的事态,必须找出这个犯事的人加以严惩,以平息鬼神之怒。
慕容源下令,彻查春猎期间一切可能冲撞鬼神的事情,推迟回京。
“真的是鬼神作祟么?”宛初躺在榻上,看着帐子里的火盆中跳跃的火光,喃喃自语,“若非鬼神,怎么解释这一连串的事情?”
眸光流转,宛初忽然想起某人近日的一些事情。
那天晚上她在外面吹了一点风,回来以后有点不舒服就叫了太医。第二天子微来探病,临走的时候让她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
那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宛初却是觉察出了一丝怪异。
“安心养病”没什么,平白无故的,“胡思乱想”是怎么回事?
宛初习惯于事事仔细思量,这已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子微从认识宛初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是个惯于思虑的人。从前宛初也曾大病过几回,子微来探病也不是一次两次,却从未听过他会有这样的嘱咐。
若是宛初是因为思虑过多而病倒的还好说。
这次的疫病并不严重,偌大个营地,那么多人染病,可并没有几个是重病的。就算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两个侍卫,也只不过是看起来凶险,适当用药,没几天就可以恢复过来。
宛初小时候生活在依州,没有见过疫病。八岁随父亲搬到云京之后,听过几回长辈们谈论外面的疫病,还亲身经历过一回云京的夏季时疫,还曾经特意询问过大夫们关于疫病的事情。疫病盛行,哪次不是要用石灰埋上一大堆白骨的?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轻微的疫病。
那如果这不是疫病……
如果不是疫病又能怎么样呢?
宛初凤眼微眯,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
既然子微也说了让她不要胡思乱想,那她多想也无益。反正她身体不适又不是假话,还是好好地“安心养病”比较好。
查事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触怒鬼神”的人来。
缘起是几天前的一次行猎。
御前侍卫虽说要护卫圣驾,可是在不当班的时候,也能够参与到行猎的行列中来。若是能够猎到大堆得好猎物,同样能够得到慕容源的赏赐。
那天,几个不当班的侍卫们便约到了一起,带上马匹、弓箭、猎鹰和猎犬,到林子里去打猎。
正是生物繁衍的季节。林子里跑跳的动物很多,侍卫们兴高采烈地提了一大堆的猎物回来。
野兔、梅花鹿、野鸭,还有野猪。
其中有一头美丽的母鹿,皮毛鲜亮极了;长得也好,油光水滑,腰肥膘壮。猎人的箭术也是高超,没有将母鹿的皮射坏。猎到这鹿的侍卫得意极了,要从腹部开始将那母鹿剖开,剥下皮来,做一张漂亮的鹿皮。
没想到那母鹿却是怀了孕的,这一刀下去,竟然生生拖出个还没完全成形的小鹿出来。
那侍卫倒是没有太过惊慌。毕竟像这样的事情,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宫中人冬半年穿皮子,每到八九月和二三月左右要穿“一斗珠儿”,这叫做“一斗珠儿”的,就是母羊肚子里成形的小羊的皮,因卷毛像一粒粒珠子,也叫“珍珠毛”、“珠毛”、“小毛”或者“一斛珠”。
他曾经亲自给自己的母亲猎过一张“一斗珠儿”的皮子。
给母鹿剖腹,发现里面有一头小鹿。这样的事情,看到的那一刻会有些吃惊,但过后却未必会太过慌乱。
侍卫把这件事当作笑话一样告诉了他的同僚。
查事的人查来查去,一切正常,唯有这件事有冲撞鬼神的可能。
杀了母鹿和它未出生的孩子,莫不是引来了母鹿冤魂的愤怒?
对于宛初来说,鬼神这样的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可对于更多的人来说,鬼神之怒,比伏尸百里的天子之怒更加可怕。
没过多久,那侍卫便被五花大绑地送到了御前。
慕容源本是打算严惩罪魁祸首,可是一看那侍卫,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那侍卫不是旁人,他的名字叫澹台佑。
如果犯事的是别人,那还好办,直接革职查办贬为庶民永不叙用甚至流放了事,若是还不能平息母鹿的愤怒,找个罪名让他祭了神也可以。可这偏偏是澹台佑。
澹台佑是谁呀?三朝老臣、镇国公、一品威远将军、枢密院执掌者之一澹台荆的嫡亲孙子。
这下可不能敷衍了事了。
本来么,宰了头怀孕母鹿这样的事情,放在平时,最多不过一顿斥责,或者多一个“不仁”的骂名。可放在了现在,“触怒鬼神”,还连累了龙体康健,连累了江山社稷,这便是可以上纲上线的大事了。
慕容源为难了。
若是往轻里判罪,难免要引来鬼神更大的怒火;可要是往重里判了,如何能不寒了天下老臣功臣的心?
澹台荆不是旁人,那是从文宗皇帝的时代开始就征战四方屡屡建功赫赫有名的将军,是辅佐三代帝王的能臣,是大宁的功臣!
更何况,澹台荆身后还有大群的依州贵族在支持他。
若是这次拿澹台佑开刀,就相当于是打了澹台荆的脸,给了澹台荆好看,也相当于是给了澹台荆身后的所有贵族、功臣、老臣没脸。
换一个角度来说,这样一来,等于是助长了江朔的势力。小心翼翼维持多年的平衡要被打破,向江朔一方倾斜。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是慕容源所乐意见到的。
苦思冥想之中,慕容源想起了子微。若是他在,好歹也能将他的意见作为参考。以他的名义推出处理澹台佑的方法,就算会引起澹台荆一系的不满,也有人与慕容源分担指责。
可是派去的人却回报说,福王病重,不能见人。无奈之下,慕容源只好自己来办。
于是,澹台佑被连贬五级,贬入西北大营;澹台荆家教不严,罚俸一年
贬入西北大营,听起来有几分流放的意味,却又不尽然。若是澹台佑能够立个不大不小的功劳回来,慕容源早晚有一天能够重新提拔他。
至于罚俸,不消说,算是所有刑罚之中最轻的一项。对于澹台荆这样的人来说,又没有那一份俸禄,生活都没什么两样。庄子、铺子、下官的孝敬,这些才是澹台荆这样根深叶茂的重臣主要的收入来源。
除此以外,慕容源还下令,请来法师百名在围场设坛祈福、超度亡魂。一时间,营地里热闹无比。
最后还有一份旨意,春猎有伤德行,不利生物繁养,今后一律改春猎为秋弥。
宛初知道以后便笑:“最后这一份圣旨倒还有些靠谱。只是少不得又要有一堆御史闲着没事干上折子驳旨了。”
本来游牧民族都知道春天是繁养生息的季节,不宜打猎。大宁的春猎违反了草原上的规则,本不该如此。只是春猎是太祖皇帝开口定下来的制度,这才被保留到了现在。
当年太祖入关,在青州大败宣朝军队主力,从此奠定了胜利的基础。
那场大战发生在春天,因为到了最后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的情况,故又被太祖皇帝称为“春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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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想说,宛初真的不信神……她和子微有个共同点,比起鬼神来,他们更情愿相信自己。
话说春猎就是一项野蛮制度啊……
其实这只是为了把话圆过来(捂脸)。最开始写《青州》的时候没有想到春猎的不可行性。原谅则些个吧……
文中有病句,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改比较好,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就是解释澹台佑身份的那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