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处理好手上的宫务,宛初便去了关雎宫。
是丹珠自己害自己也好,是凌颖给她下了毒也好,凌颖如今失了宠,就是她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说来也真是好笑。凌颖风头正劲时,她把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还把自己的婢女送上龙床来打击她;等到如今凌颖失宠、她的婢女开始连她也不放在眼里的时候,她反倒要拉凌颖一把了。
这宫闱之内其实与朝堂之上并无太大分别。谁冒得太尖了,就算原本有多亲,也非得打击一下不可;谁沉下去了,若是瞧着还有点利用价值,那么即使原本是仇敌,也不妨拉上一把。总而言之,势力平均才好。
但凡遇上了有点主意的君王,这等事情是轮不到后宫妃子做的。后宫就是小朝廷,妃嫔的受宠总是意味着家族的崛起。平衡后宫,也有着平衡朝中势力的意思在里头。只不知是太后早年教导慕容源的时候没教过,还是他登基时年纪太小、没来得及从父皇身上学到这些的缘故,慕容源对掌握后宫的事情总是一知半解。
喜爱专宠不说,还一连宠了两个都是宫女子出身的女人,把那依州亲贵、云京高门、青州贵戚的女儿悉数冷淡。早年扶了个周家,却又半途而废。也无怪乎如今沐、洛两家独大。皆因这两家与太后有亲故,受太后提携的缘故。
关雎宫同宛初上次来时相比,已是相差太多,她差点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进了哪个冷宫了。
庭院里没有洒扫的小宫女在干活。看着还算拾掇得干净,只是边角墙根处却显了真章:铺地的青石板缝隙处生出了许多荒草,却又因为秋天万物衰竭的缘故,稀稀拉拉的,半青不黄。石榴树叶子没了大半,虽然不见地上有堆积的落叶,余下的却也是不见青葱样子。红漆彩绘的游廊不知是不是许久没人清理过了,漂亮气派的木格上竟然结了蜘蛛网。看着就灰蒙蒙的。
凌颖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古以来后宫之中捧高踩低是常态。伺候失宠宫妃的人懈怠失职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年安洛被贬清芷宫,不就是因为宫人懈怠才令她失子丧命吗?
三年前凌颖也曾被禁足过。但那时候是太后苛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圣上对关雎宫贤妃盛宠还在,谁敢懈怠?
宛初想起那时候曾前来探望禁足中的凌颖,对比今日情景,竟不觉有些悲凉。
倒不是说她圣母心慈。凌颖有今日,少不了她在背后推波助澜。推人一把再为别人落水而悲伤,她沐宛初自认还没有那么伪善。
只是禁不住会想,若是有朝一日她失势,又会怎样?
按照慕容源脾气,只怕她的处境会比凌颖更惨吧。
凌颖的脸色有些黯淡,眼神里却是喜色不掩;穿一身银红色折花织金缎衣裙,浅绛色琵琶襟“卍”字纹坎肩,端的是华贵美艳非常。
她的心情不错,招呼着宛初问:“姐姐今儿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她不喜站在庭院里同人讲话。待宛初上得前来,便与她两人一道进了殿。
“好久不见妹妹露面,过来瞧瞧。看这样子,”宛初打量她两眼,“妹妹气色不错,本宫就安心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姐姐有什么话就直说,何须拐弯抹角?”
凌颖虽然不是什么水晶心肝玻璃人,好歹进宫这么些年,察言观色还是会的。若是连宛初的来意都看不破,她也实在算是枉坐了贤妃这个位置。
“不过就是过来看看妹妹这里还有些什么需要的,给妹妹添上一些罢了。好歹是堂堂的贤妃娘娘,决计不可让那些刁奴看轻了去。妹妹缺些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差人到汉广宫去说。”宛初还是打着太极,一面观察凌颖的神色。
果不其然,凌颖闻言勃然大怒:“你这是把本宫当成叫花子了吗?正如你说,本宫好歹还是堂堂的贤妃娘娘,这么些年下来积攒的东西也容不得别人小瞧了去。用得着你来施舍?”
宛初轻轻笑了起来:“好好说着话,怎么就生起气来了呢?妹妹这浮躁的性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沉稳下来?妹妹要是能早些改一改脾气,今日也不会成了这般样子。”
“你!”凌颖气结,只说了个“你”字,便抚着心口深呼吸起来,竭力让自己平静,咬牙切齿地说,“淑妃娘娘今日过来,就是要这样来折辱本宫的吗?如果是的话,慢走不送了。”
“啧啧,有长进了。”宛初摇着头又笑了一句,见好就收,“妹妹莫恼,本宫今日过来,也没有要羞辱妹妹的意思。妹妹不必急着送客,先听本宫一言如何?”
凌颖还是气愤难平,闻言便赌气地坐下,习惯性地摸向手边茶几,不见有茶盏,便怒骂道:“来人哪!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小宫女匆匆跑进来:“主子!”
“翡翠呢?!”
翡翠是凌颖的丫鬟,刚才开始就不知为何不在凌颖身旁。
“回……回主子的话,奴婢不知。”许是被凌颖吓着了,小宫女有些哆哆嗦嗦的。见凌颖一副要发作的样子,连忙补了一句:“好像……好像刚才出去了。”
“岂有此理!”凌颖一拍茶几,“传令下去!翡翠回来,先重打四十板子,往死里打!”
四十板子在宫中实在算是重刑了。一般地说,二十板子就已经足以要去人的半条命。
自然这也跟行刑的人有关系。宫中行刑的太监是专门训练过的,上铺稻草下垫豆腐,板子下去,稻草全烂豆腐无事,叫做动皮;安到人身上,就是打得皮开肉绽,看着可怕,少不得同上十天半月,却是性命无忧。训练时上放豆腐下铺稻草,板子下去豆腐完好如初稻草却全烂就叫动骨,到了人这儿,那就是将人打成“内伤”,不出血,可里头的肉、骨、筋什么的全打坏了,挨打的人也就没多少日子可以活。
吩咐打板子的时候也有讲究。若是只吩咐了“打”,这打成什么样子就要看银子;行刑之前塞给行刑太监两小荷包银锞子,太监满意了,连皮也只不过伤一点点;太监不满意,把人打死也是可能的。若是主子说“狠狠地打”,听着可怕,实际上只是动皮,不过受些皮肉之苦。可要是吩咐下来的是“重打”、“往死里打”,那就是要人命的活计了。
虽说在主子们的眼里,深宫之中打死个把宫女算不得什么。可在奴婢们的眼中,这就是关系自家性命的大事了。
那小宫女唬住了,怕牵连到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宛初一看,刚刚才夸她有长进,怎么又故态复萌了呢?本就不被太后待见,如今又失了帝宠,一言一行有任何损伤都可以把凌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要再扶另一个人对抗丹珠,还不如尝试救一救面前这个阿斗。
宛初连忙走上前去,轻拍凌颖的背:“妹妹何必为这么一个奴婢气着了自己?当差的时候擅离职守,这样的奴婢,交给手下人去按宫规处置就好。”
说到这里,宛初笑了起来:“瞧瞧,这么一打岔,本宫差点就忘记原来想要说些什么了。”
凌颖看她一眼,并不说话。
“若是本宫记得不错,早在金陵的时候,本宫就曾提醒过妹妹,自个儿看不清路,那就跟着能看清的人走。”
凌颖戒备起来,不知她说这话有什么用意。
“妹妹近来这一手,说句实在话,鲁莽了。”
凌颖一惊。
宫中的事情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件,她自然知道宛初说的是什么事!
桃夭宫梅婕妤没了孩子的事情,太医只说是“郁结于心”、“忧思过重”。可饶是这样,也该有个过程。那梅婕妤前几日还欢实的很,怎么龙子说没就没了?
不过这次宛初可是说错了。梅婕妤痛失龙胎的事,着实与她毫不相干。
于是凌颖不悦了:“姐姐这么说话,是在指责本宫谋害皇嗣?”
宛初掩嘴而笑:“妹妹误会了,本宫可从来不曾说出过‘谋害皇嗣’这四个字啊!”
“含血喷人也不是这么个喷法,”凌颖冷冷地说,“诬陷之词,姐姐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可是就算本宫不这么说,难保别人不这么想呀。”宛初故作为难地嗟叹着,换了个自称,“不瞒妹妹,姐姐我已经杖毙数人,就是为了压住这样的无稽之谈。可是青水要决堤,岂是堵就能堵得住的?”
凌颖腾地站了起来:“那么只要姐姐站出来认罪不就好了!”
“咦?”宛初奇道,“我为何要认罪?又不是我做下的事情。”
凌颖冷哼一声。
“妹妹是不是想岔了什么?坦荡说一句,我沐宛初这么些年来手上没少沾血,可从来没有要过这么小一个孩子的性命。”
说到这里,宛初心里突然颤了一下,想起那因为她一封伪信送了命的周家婴儿。
因她掩饰得好,凌颖并没有发现她的不妥,反倒有几分信了,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不是你,不是我,难道……”
-------
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