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后,一张条子从未央宫被送到了汉广宫。
纸条上的墨迹微有颤动,显示了书写人激动的心情。宛初看了看那字,清秀端庄,是芙依的字迹。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慢慢笑了起来,将纸条揉成一团,又再展开,抚平了,又细细的读过两遍,将它撕成两半,放进炉中。
“青蓝!”她唤道。
青蓝抬起头来看着她,从她方才的动作和神态看来,必定是那张纸条上送来了什么大消息,也许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坏消息。不过以她方才那个笑容看来,以前者的可能性居多。
“研墨!”尾音上扬,充分显示了说话者的好心情。
汉广宫中用的是贡墨,色浓,而且饱满润泽,是上好的松烟墨。墨里还加了冰片和其它几种香料,用西山的泉水一研开,一股清香就在室内弥散开来。
宛初从柜中取出一个针线篮子,拿开放在最上边绣了一半的香囊,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卷衬里用的白绫布,裁出约摸两寸宽的一小条来。
青蓝已经在花梨大案上摆好了文房四宝。宛初将白绫布放在桌案上,用手按住两头,挑了一支虾须小笔,轻舔砚中浓墨,在布条上落下几个字,然后拿起来轻轻吹干。
青蓝看着她这些动作,已经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便从篮中拣出一个做好了的小荷包来,飞针在荷包的锦绳上缀了一个小金铃,递给宛初。
宛初将布条缝进荷包的夹层中。
“将这个送到长乐宫去,就说是本宫新做的花样,请太后娘娘瞧瞧。记住了,千万亲自送到。”她急急地叮咛道。
“诺。”青蓝很快地应了一声。
宛初在窗边坐了一小会儿,秋晨的浓雾早已散去,凉风吹拂,最初那种外露的兴奋渐渐沉静下来,变为一种内在的喜悦,在心中翻滚,如同西山的泉水一般不断地汩汩涌出。
南边的商船,回来了,带着航路打开的消息。
宛初知道那个几年前就下了西洋的船队对自己而言有何等非同一般的意义。
沐宛初刚刚进宫不久的时候,皇太后正处于史称丙辰廷辩的一次与朝臣的交锋当中。太后希望能够在金陵附近开辟一条海上商路,以金陵为起点,连接西洋各国,改变单单依靠青州商路的状况。半数的朝臣却不同意。
彼时,皇帝已经亲政。那次是太后还政之后第一次明目张胆地干预政事。朝臣分成列两派。支持者中,有惧于太后仍存的权威的,也有真正知道海路好处的有识之士。反对者则是各怀鬼胎。有人只是单纯的反对太后干政,有人想要借此沽名钓誉,有人怕海路开了以后会损害自家在青州商路上的利益,有人想借打击太后扶持皇帝来获取皇帝的信任,还有人想通过这样的一场交锋打压政敌。
宛初——那时候还是沐婕妤,那时是宫中最新的宠儿。甫一入宫,便是贵嫔的身份,一月有余便成了婕妤。皇帝慕容源那时候喜爱她的才气,她那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无权在手的普通宫妃。慕容源对她,并不像现在这样心存芥蒂。
然而宛初究竟是沐家的女儿,继承了先祖们对政治的敏感和天分。
于是她去找她的太后姑姑,参与了在长乐宫中进行的每一次关于商路的讨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沐宛初这三个字,开始在朝臣的心中树立起威信来。
船队最后得以出航,与宛初那时候常常在君侧有意无意地提起商路的好处,不无关系。
唯一的不良后果便是,从那以后,皇帝开始意识到他的宠妃是一个会玩弄权谋的人物。随着她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多,随着她与朝臣的联系越来越紧,她与皇帝的隔阂便越来越深。那年她封妃代掌凤印以后,她和皇帝的关系便降到了冰点。
再不回暖,只余面上的关心与客套。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防沐氏专权而已。
不过……似乎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就是了。沐家还是一样地在暗地里扩张自己的势力。
以一种别样的方式。
何况,皇帝如何待她,于她来说,也无所谓了。她不像周德妃或是凌贤妃那样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
金陵的这条海路一通,大宁便不必单靠一条时时处在危险当中、受人威胁的青州商路了。文宗皇帝当年派人出海,记得是在海中找到过许多小国的,只是当时因为它们距离大宁太远而没有将它们放在心上。随着大宁制船业的发展,这样的距离应该已经在商人们的承受范围之内。如今看来,这些小国恰恰是是海陆贸易的好对象。
宛初记得几年前自己还特意到太史馆中去调过文宗皇帝时候的资料,看过当年出海的人归国后的呈表。那些小国,不要说与大宁天朝上国无可比拟,甚至连楼楼和琉球也比不上,百姓衣不蔽体,断发纹身,一副野蛮样;但他们又是意外的富有,据说珍珠、宝石、金银、玉石,随处可见,当地人捡到原石甚至不会打磨加工,暴殄天物。
想到这里,宛初笑了起来。
大概是有矿脉。
她不曾将这种猜测同别人说过。所有人都将目光盯紧了“交易”,总想着怎么通过贡赐扬我国威、得到小国们新奇的贡品;想着怎么重演给西域诸国玩过的把戏,用茶叶和丝绸换取那里的珍宝。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留一些人在那里,就像开采白山的玉石一样去开采大海彼岸的宝矿,获利一定比交易更大吧?也许还可以雇请当地人去开矿。少了金银宝石的转手过程,那些在中间环节被牟去的利润便可以尽入我们囊中。
利润绝对可观。
旁人看不到的大好机会,就留给沐家好了。
不过……交给谁好呢?自家的弟弟们似乎都不是经商的料子。让他们应付官场上的明争暗斗或许游刃有余,让他们行商,简直糟蹋祖业。
眸光流转之间,宛初想起一个人来。资历正好,也有才能,最重要的是进退有度,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也知道应该让什么人去做一件事情才是最好的选择,懂得抓住机会不放过。上次敏州粮价的事,已经充分展现出了这一点。
更何况,路子走得一帆风顺的年轻人,也应该到远一些的地方锻炼锻炼才好。
唯一的遗憾是,那个人不姓沐。
宛初叹了口气,把主意打到了自家一个庶出的妹妹身上。
唯有这样了。那孩子今年及笄,年岁刚好。
想到这里,宛初打定了主意,打开殿门叫进来了一个侍女。
“到未央宫去,请洛昭仪下了值就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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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氏与洛氏联姻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
沐洛二氏是世交,打从太祖皇帝入关之前便已经有了联姻的事情。尽管近两代以来两家因政见不同走得远了,私底下还是会有些交情。必要的时候还是会结成同盟,互相照应,就好比宛初与芙依现在这样。
两家会联姻倒也不出奇,出奇的是洛家的三公子竟肯以入赘的方式来娶了沐家的庶女。
洛家三公子洛成晋是个商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当年成晋公子执意弃仕从商不惜与家里闹翻的事也曾经闹得满城风雨,如今他的婚事也是这样,这人注定了是个不平凡的人物。
话说回来,商人入赘这样的事情,如果放在前朝,宣人严重鄙视商人的时候,还可以理解。但在本朝却非如此。商人在西南地区也许还会有不受重视的情况,但在依州人聚居的东北和中原、地近青州商路的西北和商业发达的江南,商人的地位早已经是今非昔比。
更何况,洛成晋虽非长房之子,到底还是系出名门。成晋公子的名号,在金陵远近拿出去随便一放,都是个响当当的。这个有家世有钱财的翩翩少年郎,在金陵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愿意嫁他。这样的人会屈尊入赘,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更有那好事者,凭空杜撰出什么名门公子小姐的秘密情事,茶楼酒馆地让说书的去四处讲。消息传到江南,大抵也是这样的情况。
这边厢市井里说的沸沸扬扬,那边厢宫里也不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平静。亲事定下来的次日,皇太后便召见了两家的当家主母,说了许多好话,又各赐了许多东西。这样相当于是变相的赐婚了。
各种的说法在四处流传。朝臣里也是议论纷纷。沐氏与洛氏这些年来也没怎么一个鼻子通过气。有些人正观望着呢,期待着两家会彻底分道扬镳,便可从中渔翁得利。现在倒好,两家一重新联姻,朝中原来有些暧mei不清的形势便又会重新回到原状。沐洛两家是左相一党的最大后盾,这两家的联合,使得原本已经打定主意想要趋附右相的人重新动摇了心思。
也有人想,洛成晋此举,大抵是想要脱离洛氏,依附左相与沐家。
没人能够猜中两家这次联姻的真正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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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昨晚忘记更新了,一起床就来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