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映得满宫如昼。
屋里没有点熏香,各式各样的几上都摆了花瓶,朱漆描金,间插着芍药与兰蕙。满室幽幽馥馥地浮动着香气。几盏羊角壁灯被点亮,烛光穿过灯上描绘的花纹,映射得屋子里明暗不均。纱帘垂落,苏若看着窗外摇动的花枝发呆。
背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鼻翼微酸,苏若没有回头。她能认出来人的脚步声。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几片杜鹃的花瓣翩然落下,在灯下染上了几分暧mei不清的色彩。
苏若被人从背后抱住。
“别……别动……这样就好……”
潸然泪下。
一个灼热的吻落在雪白的脖颈边,缓缓向下。
衣衫尽褪。
宣平十年四月廿五的清晨,云京城一片雨露花清。后半夜响了几声雷,瓢泼的雨浸透了整个京城。临近日出的时候雨停了,汜水上的落花打着转儿漂向东去。早开的花树已是绿阴满枝,连荼蘼花也已是初开。有早起的小童,自往那花树下兜了一兜的花,拿到汜水边上洗净了放进篮里,待得城中大起时走街串巷地去卖。这大约是花期里最后的卖花童了吧。
却说各处城楼五更鼓敲过之后,一片安静的云京城忽然喧哗起来,喝道声、避轿声、马蹄声、唱诺声嘈嘈杂杂。通往皇城的各条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轿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大内刻漏房报了寅牌,只见皇城午门两侧角落里厚重的朱漆大门被司阍缓缓推开。
此时熹光初露好雨才停,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参加朝见的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一来到太和殿外序班站好。
未央宫内细碎的脚步声匆匆又匆匆。
“人呢?”司礼监刻意压低的声音紧张而带着怒气。脚边颤颤地跪伏了一片。
“混账,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快给咱家找去呀!”他看着脚边的人,气不打一处来。
“诺!”四面登时响起一片慌乱的应答声。
“噤声噤声!”司礼监气急败坏地说。
天色已是大亮。太和殿的金座上犹且空着,久候在殿外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
一声尖细的嗓音从老远的地方传入未央宫中,司礼监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喘着粗气飞奔进来。“人,人找着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附在司礼监耳边说了一个地方。
听着小太监口中的地点,司礼监神色一凛。
金座后转出一行人来。朝臣们见状立刻整顿仪容,准备行礼。
等来的却是司礼监捏起的嗓子:“今日有事不朝,诸臣请回。”
待内监们离去以后,朝臣中漫开一片哗然之声。
皇宫中藏不住消息。尽管众人已是竭力封锁,小道消息还是偷偷地露了出去。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但凡各宫主位,总会有几个眼线布在未央宫附近。皇帝什么时候就寝、就寝时召幸了哪个嫔妃,一清二楚。昨晚的未央宫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亥时从侧门偷偷溜出去的那一盏素纱小灯不可能瞒得过所有的眼睛。皇帝一夜不在寝宫的消息未等日出便已送到了各宫主子们的手里。
今早罢朝与未央宫的骚动很快传开了去。
宛初刚刚起来,秀发披着,丹珠与青蓝上前给她净面梳头。
宛初将手里的纸条撕了个粉碎,乱揉在一起,用力掷在地上。纸屑散开来,落得满地都是。
“主子,”丹珠迟疑了几次,说道,“方才内务府遣人来问,昨晚,飞香殿那儿的事……要不要记档?”
宛初嗤笑道:“记档?谁敢记档?瞧瞧清楚飞香殿那位到底是什么身份!谁要是不长眼不想看到今天晚上月亮的就尽管给本宫记去。”
“传令下去,有谁敢在背后嚼舌根子的,送内务府赏一百杖,贬入浣衣房。”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宫妃们聚集到长乐宫请安的时候,皇太后尚未梳洗完毕。长乐宫的几个大宫女在正厅摆了些面果香茶,宫妃们便坐成一堆唠嗑着家里长短。今日的话题有些特殊,都在说着飞香殿的事情。
“什么安楼公主呀,依我看,就是一狐媚子。”说话的是采蘋殿的柳婕妤。
菁美人甩了甩手中帕子,在一旁附和道:“就是。也不知是从哪儿学回来的狐媚法子,将圣上的心都勾了去。”她看向凌贤妃,娇声娇气地道:“娘娘!您也不管管。”
“本宫哪儿敢管呀?别说她有圣上护着,就是她没有,本宫也没那个资格去管她。”凌贤妃说道,语气酸溜溜的。
柳婕妤凑上前去,讨好地说道:“娘娘贵为四妃,有什么事情是娘娘办不到的?再说,那狐媚子早晚有一天要嫁到楼楼去,只有娘娘才是这宫里头的常青树。”
凌贤妃得意地笑了笑,故作谦逊地道:“所谓‘贵淑德贤’,本宫这贤妃的位置可是排末呢。要说到常青树,还是得数淑妃和德妃两位姐姐才是。”
“娘娘天姿国色,那两位娘娘哪里比得上呢?”菁美人也奉承道。
“国色又有何用?”凌贤妃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喟然长叹道,“圣上还不是……”
“圣上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又有一些人参合进来道。
桑贵嫔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话说,圣上昨晚去了飞香殿的事情,是真的吗?”
凌贤妃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柳婕妤见状,埋怨地看了桑贵嫔一眼。
“谁说不是呢?到处可都传着呢!”
“呀!”一个年纪小些的美人惊呼出声来。
不知是谁说:“这可怎么好?”
这一说,众人都愁眉苦脸起来。
“我跟你们说,听说连御膳房那边都知道这事儿了……昨儿夜里,给飞香殿传了一桌宵夜。”一个贵嫔说道。
“不就是一桌宵夜嘛!”有人不以为然。
“可听说去传的人是圣上身边的内监呢!这可不就是明摆着说圣上在那儿?三更半夜,孤男寡女……”
“不可能吧?”
屋子里叽叽喳喳起来。
“本宫记得,今天一早本宫便说过,不许到处嚼舌根子。怎么,全忘了?”
众人一惊,都向门口看去。只见宛初搭着丹珠的手,一身雍容地走了进来。
“给淑妃娘娘请安。”
屋内一片莺莺燕燕连忙行礼。
“当宫妃当得不耐烦了啊?”宛初道,“本宫不介意收去你们的封册。浣衣房不嫌人多。”
美人贵嫔们一下慌起来。凌贤妃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膀,道:“姐姐怎么一来就吓唬人哪?姐妹们这不都是好奇么?”
“宫里头嚼舌根子的人多了,圣上闹心。”宛初道,“凌妹妹在这里也不管管。”
“这不等着姐姐来么?”凌贤妃掩嘴一笑。
“是么?”宛初轻移莲步,扶着丹珠的手往左上首走去。青蓝在那椅子上铺了绣垫让她坐下。长乐宫的宫女见她来了,连忙奉茶。
“妹妹既然贵为四妃,还是做做表率,管管下边的人为好。”她不紧不慢地说。
“回来了?”
宛初才一进屋,便愣住了。汉广宫正殿左首的雕花椅子上,此刻正坐着一名宝蓝色银龙朝服的男子,摇着折扇。
“小王见过皇嫂。”子微将折扇一收,站起身来,躬身做了个揖。
宛初起初表情呆呆的,不过在一瞬间恢复了过来。她微微颔首。
“每次听福王爷这样喊,本宫都觉得非常惭愧。”她搭着丹珠的手,到主座上坐下。一旁手脚麻利的宫女早将茶端了出来。
“先皇后才是真正当得起王爷这一声‘皇嫂’的人呢。”她饮下一小口茶,笑道。
“哪里哪里,”子微打着官腔,“淑妃娘娘既份属四妃,又代掌着凤印,自然当得起这一声‘皇嫂’。小王可是依足了规矩。”
宛初掩面而笑,道:“王爷总爱搬道理。罢罢,本宫说不过你。”
笑足了,宛初正色问道:“未知王爷来此有何贵干?”
“惊吓了皇嫂,小王万死。”子微欠身道,“小王回京,向圣上讨了个闲职,现在在文渊阁修书,正编到了艺部。听说皇嫂这里有不少上佳的书画论理之作,特来讨教。”
“说了半天,原来是到本宫这儿来抢书的呀?”宛初作出一副怪责的表情,“本宫就想着,王爷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没安着好心。”
子微“腾”地一声打开扇子摇了摇,欣然点头:“然。”
宛初乐了:“王爷还真是该行当起书生来了?”
子微收拢了扇子,一拱手道:“让皇嫂见笑了。”
“得,还是把书给你好了。丹珠——”宛初唤道,“把书房里的纱橱木柜都开开。”
“主子,书房的钥匙都在青蓝那儿。”丹珠迟疑了一下,答道。
“哦?”宛初自嘲道,“瞧本宫,这事儿一多就给忘了。”她朝子微笑笑:“劳王爷在这儿等等。”
于是马上命人往飞香殿急召了青蓝回来。只是这一来一回的,少不得又花去了一刻钟时间。
宛初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了青蓝在身边,引着子微往书房去。
门一关上,青蓝便识相地退下。
宛初领着子微往书房深处走去。她搬弄了几个摆设,又将颈上的白玉扣在了墙上雕花之中。
一扇暗门轻轻开了。
“这里。”宛初道。
子微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关上暗室的门,失去光源的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子微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拥住了她。
宛初一滞,却将他推开来,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了。屋子中间有一只油粉大案,上面摆了一些文房四宝。宛初将火折子凑上前去,点着了大案边上的一盏莲花灯。
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宛儿!”子微不满地说道。
宛初不理他,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走到屋角去。子微这才看见那里有一个花梨木嵌宝柜橱。他打量着四周。这暗室布置得极其精致。四面纱罗,迎着门的那一面摆着一架点翠凤凰花卉屏风,旁侧设了几架多宝格,上面摆了些古玩,还有一些雕艺精湛的锦盒。另一面是书橱。透过挡尘的纱罗,可以看到里面整齐摆列的书籍和卷轴。屋里还有一个雕花卉草虫护屏矮足榻,铺着绣垫,一旁是梅花式吊脚小几,摆着花插。
“宛儿的秘密书房吗?”子微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着,“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地方。”
“太后娘娘告诉我的,这里是前朝的人建的。”说着,宛初从那嵌宝柜橱里端出一只紫檀匣子。“这是什么?”子微好奇地问。
宛初挑开匣子的搭扣,从匣中捧出一个账本,递给子微:“你要的东西。”
“真的还在呀!”子微惊讶地说道,“我以为太后一定会把它毁掉呢。”
那账本,正是去年从安美人安络处得来的那一本。
宛初微微一笑:“太后烧掉的那本,是我抄的。”
“她没看出来?”子微问。
宛初扬眉,傲然说道:“我沐宛初仿的字,有多少人能看出来?”
子微低低笑了起来。
宛初在榻上坐下,敛容道:“说真的,你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猜。”子微嬉笑着走过去环住她。
宛初推开他的手,叹息着说道:“别这样。”
“我想你了。”
宛初定定地看着他,好半天,别过头去,闭上眼睛:“说正经的。”
“不信?”子微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游走。
宛初忽然转过头来,神情严肃,厉声喝道:“福王爷!”
子微愣住了。
“……是这样。”他苦笑起来,“是这样。”
宛初忽然觉得一阵气闷。她连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双手按在大案上,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总之……东西给王爷了。王爷要怎么处理,就请王爷自己定夺吧。”
她走到暗门边上敲了几下,听见那边的应答后,旋动开关,逃似的走了出去。
“宛儿。”子微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念着。他吹灭了莲花灯,将账簿收好,也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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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小冷文……真的没人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