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行宫本来只是太祖皇帝入关前的行馆,历经多年的装潢,越发的有皇家气象。武宗好猎,发现这里有草有林,有山有水,是狩猎的好场所,就将这里建成了行宫。后来又发现这里正好是在青、依、直隶三州相交之处的附近,便定下了三年春猎的规矩。天子春猎,并不只是为了行猎,而是为了会见边境大州的诸将诸侯,以笼络人心。
行宫就在青水旁边,依着一座小山,旁边有围起的猎场。那山不高,也没什么树,一片的草,只是在猎场边上有一片林子,围网从林中穿过。
苏若牵着马,在草地里慢慢走着。那马是深棕的颜色,有着虽然有些许杂色却依旧十分漂亮的鬃毛。纯色的马只能为身份尊贵或是立有大功之人才能拥有,因此,这样一匹接近纯色的良驹对一般人来说已是十分珍贵难得的了。这是那日赛马后的第二日,子贤送她的礼物。
如今已是三月末,青州草原上的苜蓿开得越发繁茂。春猎已经进行了三日,每日里都有或大型或小型的围猎。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场天子亲猎以外,这些围猎有时候是由将士所组织,有时候是由随行的亲贵牵头。晚膳的桌上,摆满新鲜的野味。食物全是青、依二州的特产,据说是为了让依州子孙勿忘当年。不但宫中惯常准备的精细糕点被撤下,连饮品也换成了奶茶奶酒之类的草原风味。
“在想什么?”
苏若一惊,转身退了几步,埋怨地看了来人一眼。
子贤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阵,然后吃吃地低笑起来。
莫名其妙!苏若狠狠剜了他一眼。
子贤笑了一会儿便不笑了,抬起一只手来。苏若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只手的模样,算不上宽厚,却是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仿佛同时显露着文弱与孔武。看着那只手越靠越近,她脸上有些热。那手却越过苏若面前,探到苏若鬓发一侧,从苏若的髻上拔下了什么,擎到苏若面前。
那是一支草簪。是长长的一枝紫花苜蓿,缠绕着别的什么草茎,编织起来的草叶在稍显萎蔫的苜蓿花旁边绕成几个精巧的圈,却有几根不听话的草叶冒了出来,横七错八地破坏了簪子本来颇为精致的模样。苏若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一把夺过子贤手上的东西,藏在了背后,心里不住地暗骂。
那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说起来还跟那天在宛初车上遇见的那位端纪郡主有关。
端纪郡主虽然是地道的依族人,却从小长在江南的金陵。若要数起族谱来,她该是文宗的后裔,说起来只能算是当今圣上的远房侄女。之所以能在五代以后的当朝还能得到郡主这么高的爵位,完全是因为她父亲立了大功、祖母又于皇太后有恩的缘故。
端纪郡主的祖母,是当朝的大长公主、皇帝的姑母,曾为皇太后登上凤座出过大力。
不过这位小祖宗却到底流着依州人的血,在她身上丝毫找不出江南女子的温婉,爱玩的很,捉弄人的手段也可谓层出不穷。但她的手巧却是仿佛得了金陵人的真传。苏若手上的草簪便是她教着帮着做好的。只是她只编了一半便将簪子扔给了苏若,交待了千万要编完,便同别的公卿之女赛起马来。
苏若硬着头皮将草簪编了下去,却不怎么成功,睡前将它放在了枕边。今日一大早端纪闯了进来,说是向行宫的侍女学了新的发式,要找人练练手。现在想起来,草簪便是在那时候插上去的吧。
无怪乎方才连看守马厩的人也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她。那簪子有这么糟糕吗?
——不过一大早戴着这样的东西在天子行宫中走动也是在是有够糟糕的。苏若挫败地想。
子贤的笑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些收不住。苏若尴尬地在背后扯着草簪,想将它扯散。
“别扯了,”子贤忍笑提醒道,“已经有很多人看到了。”
苏若气恼地瞪着他:“还笑!”
“其实挺好看的嘛!”子贤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
苏若又恨恨地扯了两下,苜蓿花枝与编织草叶的联结处断开来。有几根已经散落的草叶掉到了地上。
“我说真的!”子贤急急说道。
苏若将簪头的编织草圈扯得松松垮垮,一把扔在了地上。
一阵沉默。
子贤伸手轻轻把她散出来的头发掖到脑后,然后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位:“似乎到午膳的时间了,要回去吗?”
苏若点点头。
“嗯。下午要赶路。”
“是要回家看看吗?”好半天,子贤才想起来青州女官随行的原因,闷闷地说道。
“嗯。”想到这个,苏若扬起头,心里有止不住的喜悦,如潮水一般不住地涌来,“好久没见父亲和母亲了。昨日已经同太后娘娘告了假,一晚上都在收拾东西。”尾音微微扬起,似乎昭示着说话人的欢快。
“是么?”子贤低着头。
苏若似乎并没觉察到他语气中的异样,仍是兴奋地说着:“我没告诉家里什么时候到。等我突然出现的时候,一准儿吓他们一跳。”
子贤陪着笑笑。
气氛突然再次沉闷了下来。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宛初醒来的时候,看着帐子上金红色的细致花纹愣神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使劲摇了摇依旧有些昏沉的头。细长的青丝在亵衣上轻轻摩擦,简简单单的黑白二色。她看向自己的双手,有些病态的苍白。
门被推开,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四周如此安静,连宫女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可清晰入耳。
宛初不耐烦地听着布鞋底与地面碰触的细微声响,那刮擦声如同被放大了数千倍,张狂地钻入她耳中。
“是谁?”她不悦地问道。
屏风外传来一声小小惊呼。一个青色的身影匆匆闪进来,欣喜地道:“主子您醒了?”
宛初撩开帐子一边。是个有些面生的少女。她仔细想了想,似乎是不久前才被提拔的大宫女。想要想起她的名字,头却有些隐隐胀痛。
“丹珠呢?”宛初扶了扶头。
“丹珠姑娘被太后娘娘叫去了。主子睡了很久,太后娘娘很是关心呢。”少女微笑着道。她将帐子挂起,扶宛初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个小软枕。
“对了,洛昭仪大人曾经来过,见主子睡着,就又回去了,临走前说请主子好好保重身子。”少女走到桌边,试了试茶水的温度。
“我睡了多久?”宛初看着她的动作,问道。
“回主子的话,已经三日了。”少女又倒了杯茶,喂她喝下。
宛初清醒了些,问道:“你是……”
少女将药端过来,恭敬地答道:“奴婢梨雪。”说着用银勺试了一口,温度刚好,便道:“主子,药好了。”
宛初一怔,将那碗棕黑的汤药饮下。梨雪连忙捧过一个小圆盒,打开盖子。宛初从那满盒的蜜饯中拣了一颗送入口,甜味化来开,冲淡了汤肴的苦涩。
“梨雪这名字是谁取的?”宛初问。
“回主子,”梨雪道,“是奴婢的嫡母。”
“入宫的时候没有让你改名字?”宛初咽下蜜饯,道。
“回主子,那时候的嬷嬷说这名字可以,就没给改。”梨雪道。
宛初皱了皱眉:“改了吧。你以后就叫青蓝好了。”
青蓝行了个礼:“谢主子赏。”
“什么时辰了?”宛初侧头看了看窗。阳光很亮,似乎要透窗而过。
“已经未时了,”青蓝看见宛初的动作,便去打开了几扇窗子。
宛初下了床,一时有些站不稳,扶住床边。青蓝见状连忙来搀。宛初摇摇头,自己站定。
“陪我到外头走走。”
青蓝从柜内捧出几件衣裳,却又担忧地道:“可是主子的身子……”
“不碍事,”宛初随意拿起其中一件,“躺久了走走也有好处。”
青蓝应了一声,将余下的衣裳放在一边,接过宛初手上那一件,为她穿上;又取出配套的其他饰物,为她穿戴起来。
青蓝扶宛初在一处溪边坐下。虽然行宫毕竟不是大内,园景算不得精致华美,却也别有一番可爱。园中种植了大片的紫花苜蓿,微风吹来有淡淡的花香,野蜂纷飞。从山上来的一条小河被护城渠引入宫内,弯弯曲曲地绕遍全宫,又流出去汇入青水。筑城的匠人从上游的青岭采来怪石放置在水边,充作赏景歇脚之处。
宛初将帕子摊在手上,另一手从帕上不住地取饵食,捻碎了投入水中,引来大群的游鱼。不是云京的宫中或是江南常用的锦鲤,而是一种小青鱼,在依州的山间比较常见,不华丽,相对于皇宫这样一个场所来说甚至显得有些粗鄙。先帝说,这是为了提醒行宫的主人不要沉浸于宣人的享乐。行宫中处处可见这样的小细节。比如说这里绝无用锦缎装饰的宫室,比如说完全承袭关外粗犷风格的用具,四处的吉祥图案用的也非一般的花样,壁绘上多见狩猎、游牧、行军的场景,就连寝殿里的熏炉用的也是鹰鹿的造型。
水底有些白石,阳光射入水中,又被鱼鳞反射回来,显得溪水格外清澈。宛初看了一阵聚起的鱼群,有些厌了,便站起身来。她并不算太喜欢这座宫殿里刻意布置出来的粗犷。它的精致与华丽是事实,这种刻意反而有些别扭。提醒君王不忘本,不是靠这个法子可以做到的。实际上,作为凤印的代掌者,她很清楚为了打理这座宫殿每年要耗费多少银钱。那是个不比云京皇宫相差多少的数字。
青蓝行了个礼:“贤妃娘娘。”
宛初转过头来,见凌贤妃已经走到了面前,便扶着青蓝的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