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罗将身子盘在绳梯上,手搭凉棚,向周围眺望。在白色幽光的映照下,他总算弄清了这个神秘地缝的规模。
对面的崖壁清晰可辨,上面生长着色彩鲜艳的多刺植被和攀援植物,盘根错节,层层叠叠。相比之下,有绳梯的这面崖壁几乎寸草不生,平整而光滑。大体估算起来,两边的距离约在百仞左右,这也就是地缝底部的宽度。至于长度,左右两边均望不到尽头。
艾米罗惊疑不定的望着脚下,地缝的底部,是一处奇异的区域,四处里白花花的,仿佛是一片盐碱地。地面坎坷不平,地势起起浮浮,形成千百座低矮的丘峦。幽幽的白色莹光从丘峦之间渗透出来,在地表交汇融合,形成一盏盏、一串串、一片片的光点与光带,似乎代表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艾米罗最初以为那些是白色的沙丘。待到他又向下爬了几仞,更接近地面之后,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世上哪有形态如此奇异的沙丘?有的如飞翼般凸立而起,有的如塔林般直刺天空,有的如怪兽般匍匐蜷卧,还有的如羽毛般舒展卷曲。
难道是溶岩地貌?在亿万年的地壳变动和水流冲刷下形成这样奇特的地质构造?艾米罗目不转睛的盯着脚下,突然打了个寒噤,这些丘峦竟缓缓运动着,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如同怒海上的汹涌波涛,涨涨落落,永无止休。千百座丘峦同时变幻着形态,令人目不暇接,心旌神迷。
若说下面是冰层,在气温的骤然变化中周而复始的销融与凝固,从而出现这样奇异的情形,似乎也勉强可以解释。然而,周围暖流滚滚,热浪袭人,除非失心疯了,才会认为这样的环境里会有冰的存在。
带着满脑袋的问号,艾米罗抛开了绳梯,小心翼翼踏上了这片异样的土地。落脚的感觉大出他的意料,似乎踩在棉花垛上,连小腿肚子都陷了进去。艾米罗大惊,难道这儿是一片能够吞噬生命的白色泥潭?还没等他有所反应,脚下忽然传来一股托力,就像弹簧压缩到极致后的反弹,眨眼间,他的两脚重新浮出地表。
这地方热力十足,隔着皮靴都有些烫脚,所幸仍在人体能够忍受的范畴之内。地势的运动绵绵不绝,艾米罗所在的位置先是径直向上抬起,如一根圆柱般从地表探出,他紧张的趴在圆柱顶端,迷惑的注视着四周低矮的丘峦。但数息之后,圆柱又渐渐自高处滑落,很快便从巅峰跌落谷底,四周的区域反而向上翻卷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花盘。
艾米罗忍不住伸手捉住身前齐胸高的一块鸡冠状的凸起物,腕上运力,“嘶”的扯下一小片,那声音如同撕裂一块坚韧的羊皮纸。他在手中掂了一下,软绵绵轻若无物,凑近眼前看时,这东西似金似石,光洁而平滑。揉揉眼睛细细察看,又发现此物是由无数细密的纤维状晶体所构成。
艾米罗也算见多识广,但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令他汗颜的是,他完全搞不清楚这东西是金属、石头、木料还是纸帛。
举目四顾,这类奇异的物质充斥于周围诺大的区域里,无休无止的变化和涌动,整个场景怪异绝伦。
“喂,贼老,你没事摆啥造型,还不赶紧下来,帮忙瞧瞧这是什么鬼东西!”抬头看见绳梯上的老贼,艾米罗不禁有些来气。这老家伙刚才喋喋不休的催促,跟催命一样,如今见了实地,哎,他反倒不下来了,在绳梯上挂着,伸长脖子四处乱瞅。
艾米罗正待跟老贼算账,他突然愣住了,脑海里犹如划过一道闪电!
人呢?
露露、雒尔和日耳曼,三个人怎么踪迹全无?
这片区域虽然宽阔,但仍在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地势起伏的幅度有限,根本藏不了人。况且露露、雒尔跟日耳曼又不是三岁小孩,脑袋也没啥异常,在这节骨眼上,不可能故意藏起来开玩笑。他们只要在这儿,就一定会被发现,可是,为什么丝毫看不到他们的踪迹?他门的失踪跟刚才的那声巨响是否有关联?
难道他们落在后面?且不说艾米罗的攀爬速度跟乌龟有的一拚,两条绳梯的距离相隔有限,如果在攀爬过程中追上他们,岂会视而不见?况且露露用的绳梯与艾米罗和老贼的是同一条,根本不存在“落在后面”一说。
以速度估算,他们应该早下来半个时辰。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三个大活人怎会如此无声无息的彻底消失?
艾米罗呆呆的站着,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可能,又被一一推翻,正在此时,手心里传来一阵灼痛,他恍然惊觉,定睛瞧去,掌心里竟燃起一团墨红色的火焰!
这是一团小小的火焰,轻盈而柔弱,似乎一阵微风就能把它吹熄。然而,这团火焰又极为奇特,它的下半部是一片殷红如血的粘液,贴在艾米罗手掌当中;上半部分却转为黑色,顶端的火苗更是漆黑如墨,那是一种比夜色更深沉的颜色,仿佛虚空中打开了一个深邃的孔洞。
墨焰升腾,无声的燃烧着,殷红色的粘液不断被墨色吞噬,艾米罗心念电转,直觉告诉他,当这团火焰全部化作墨色之时,进而吞噬的将是自己的性命!
焰影飘摇,墨色蔓延极快,转瞬之间,殷红便消失不见,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紧要关头,艾米罗做了一件事,他凝聚起毕生的修为,将全身的斗气汇聚于掌心中、集中在墨焰升腾的那一个点上!
光华大盛!一缕白烟消散在空中,墨焰悄然熄灭,正如它燃起时无声无息。
艾米罗长舒一口气,只觉浑身上下大汗淋漓,他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团奇怪的墨焰是哪里来的,艾米罗忽然听到头顶上方好像有动静。抬头望去,只见老贼正趴伏在十几仞高的平台上,向这边望过来,他的口唇一张一歙,还做着急促的手势,表情很是奇怪。艾米罗怔了一怔,这才明白老贼是在大声呼喊,可自己为什么听不到声音?
他凝神思索,忽然全身一颤,心中有了一丝明悟。自打踏上地面开始,他一直以为这片区域寂静无声,此时突然发觉,原来整处空间自始至终发出某种巨大的声响,这声响极其低沉,处于听觉的边缘,因此这么久了竟没被察觉。这股近似于无声的巨响鼓荡着他的耳膜、充斥于他的听域,使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老贼的神情很是焦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喊自己上去。艾米罗心中一动,老贼在高处视野开阔,肯定能看到自己在地面上看不到的东西,难道说,周围有什么巨大的危险在向自己靠近?
他不敢怠慢,待要跑向绳梯,身体突然僵住了,在绳梯的高处,老贼头顶上方,一个人影正快速的向下攀爬,由于距离太远,弥散于空际的白色幽光无法映出那人的形貌,但从模模糊糊的轮廓来看,不是雒尔、露露和日耳曼当中的任何一个。可那身影看上去却甚是眼熟,急切之间却又想不起是谁!
此时身处险地、敌友难分,眼看着那道人影迅速向老贼接近,老贼却恍若不觉,仍旧向下面一边呼喊一边做着手势。艾米罗不由担忧起来,他开始指着上面冲老贼呼喊,希望他能够察觉。
就这样,两人一个趴在绝壁平台上,一个站在下方的地面上,双方都看到了对方所看不见的东西,拼命的想提醒对方,然而声音却无法传递,手势又无法引起对方的重视。
艾米罗仰头向上狂喊,忽而,眼角的余光似乎觉察到什么,他疑惑的低下头,一睹之下,令他魂飞魄散。
脚下的地面不知何时已经变了颜色,不再是白花花一片,而是变得鲜红欲滴;落脚处松软的感觉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化作了粘稠与滑腻,整块地表仿佛被大量的血浆所浸泡!
这种殷红的颜色、这种粘稠的感觉,艾米罗并不陌生,事实上,在片刻之前,他已经亲身经历了一次,那犹如噩梦般的场景!
他骇然举目四顾,四面八方是一片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鲜红!甚至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染上了红扑扑的色光,在艾米罗眼里,这块无比广大的红色“地毯”是那样可怖,仿佛是为了迎接死神的到来。
下一刻,“红地毯”的表面无声无息升腾起黑色的火焰,黑焰的蔓延速度极为惊人,刚刚只看到一处火起,刹那之间,四下里已全是乌漆漆的火光!
鲜红的地面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向后退却,黑焰的面积则成几何倍般飞速扩大,高大的火丛宛如一头头自地底深处冒出的恐怖巨兽,疯狂的向外膨胀。
艾米罗跳将起来,他无暇再关注上方的情况,而是用尽全力,奔向绳梯所在的方位。
他在这片奇特的地域里并没走出多远,此时只两三个纵跃,就已经接近了崖壁。
他的心沉了下去,在崖壁前方,同样有墨色的火苗在熊熊燃烧,光滑的峭壁上映出墨焰的倒影,仿佛一群群狂舞的妖魔!
黑焰仿佛有生命,从身后追逐而来,后脊梁骨已经感受到灼热滚烫。身左、身右以及身前方,半人多高的黑火狰狞可怖,呼啸而来,转瞬就连接成一整片。
艾米罗的前后左右是一堵完整的火墙,炙热的气团在空中激荡,热浪滚滚,令人难以呼吸。他像一只被装入瓶中的小虫子,在这样超乎寻常的天地异变之下,毫无抵御之力,已是在劫难逃!
就在这时,一条链索抛落下来,落在艾米罗脚边。
如同溺水的人得到救命稻草,艾米罗一把抓住链索,双脚用力向粘稠的地面上蹬去,借力向上方窜出。
与此同时,一股大力从链索上端传来,将他扯向高处。
在上下两股力量的共同作用下,艾米罗平地拔起两仞多高,越过了火墙!
俯身看时,他刚刚还站立的地方,已被汹涌而来的墨焰所吞没!
绳索荡向崖壁内侧,艾米罗一个不留神,身体重重撞了上去,顿时金星乱冒,险些失手栽下。
轰的一声,下方一团墨焰舔了上来,艾米罗急忙缩脚,饶是他躲得快,一只靴子的后跟仍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上方的力道再度传来,艾米罗两手极力抓牢链索,甚至连牙都用上了,渐渐的贴住了崖壁。绳梯就在侧方不远处,他小心翼翼调整着角度,终于够到了绳梯,顺着攀爬上去。
此时,白色幽光已是无影无踪,整处空间里黑漆漆的,艾米罗一边摸索,一边疯狂的向上爬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鬼地方,逃的越远越好!
爬上平台时,他已近乎虚脱,他大口喘着粗气,全身瘫软,倒在台面上。
平台上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老贼拿着一瓶水,满脸关切的凑了过来。在老贼身旁,一个人静静待在阴影里。
艾米罗咕咚咚一仰脖,将水一饮而尽。不知什么时候,压迫着耳鼓的低沉声响已然消失了,他听到了自己喝水的声音。
黑暗无处不在,如一块遮蔽天地的黑布,即使灯光也只能将其撕开一个狭窄的缝隙。黑暗中的那个身影如此眼熟,虽然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艾米罗能感觉到,他正在微笑着望向自己。
“老崔!”艾米罗大叫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黑暗中伸出一双手,与他紧紧相握,那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
纽崔莱倚在石壁上,他的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肌肤上布满了伤痕,但他的目光依旧温和,笑容也愈发灿烂。
艾米罗胸中涌起一阵暖流,他觉得有好多话要说,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抽出手,向纽崔莱胸前重重的擂了一拳,嘴里骂道,“你小子这几天死哪儿去了,可把兄弟们担心坏了,怎么搞成这么个鬼样子!”
“这次丢大人了,”纽崔莱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你老哥我什么风浪没见识过,没成想这次阴沟里翻了船。那****被激流足足冲出十几陆里,最后抓住一根泡在水里的树干才爬上岸,等我绕路找到西诺镇,得知你们已经赶往这里,就一路追了下来。”
艾米罗还待追问,纽崔莱却笑着摇摇头,伸手指了指身侧。艾米罗这才发觉,老贼正聚精会神地蹲在平台上,伸长脖子向下面张望。艾米罗跟他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肃穆与凝重之中,好像有些许迷惘,还夹杂着一丝悲怆。
“底下究竟是啥鬼地方?差点要了老子的命!”回想起铺天盖地的熊熊墨焰,艾米罗手脚还有些发软,他骂骂咧咧的转过头去,向平台下方眺望。
脚下是一片蔓延百仞的烈烈火海,墨焰如波涛般汹涌澎湃,散射出黑色的光芒!
或许是因为墨焰的颜色过于浓重,远远超出了夜色的层次,虽然隔着数十仞的距离,整个火海的景象仍清晰可辨,一览无余。
火海犹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织毯,片刻之后,织毯上忽然染上几点白色,犹如打翻的牛奶溅落上去。
艾米罗很快发现,那是几处撕裂了火海的狭长缝隙,白色的光芒自下方透射上来。
火光翻涌,墨焰激荡,发出隆隆巨响,火海的表层不断的坍塌,大块大块的墨焰夹杂着浓烟,从裂缝中滚落下去。须臾之间,半个空间已被白色的光芒所照亮。
“神啊!这些都是什么东西!”艾米罗目瞪口呆。
“你刚才下去的,不是真正的地面。”老贼缓缓回过头,“这是一块蜃影火云。”
“蜃影火云?”艾米罗如遭雷殛,顿时僵在了当场,“是《窿中行记》中提到过的蜃影火云吗?”他嘶声叫道。
《窿中行记》为四千五百年前剑圣安德烈斯所著,书中记载的内容极为特殊,而作者之所以能记载下这些内容,是由于超乎想象、万载难逢的机缘巧合。数千年来,这本书作为一个庞大研究学科里唯一一份实录材料,在大陆各地盛行不衰。武道界和魔法界更是将其列为重要史籍资料,就连艾米罗这样不喜读书的人,也曾反反复复进行过数次研读。
蜃影火云。顾名思义,它只是云层的一种,然而,这种云团却极为特殊,它并非由水气凝结而成,而是雪焰月湖的衍生物,是雪焰蒸发冷却后的凝固体。
换而言之,有蜃影火云的地方必然有雪焰月湖,而雪焰月湖这种极端异常的地貌形态,普天之下只存在于一个地方,那就是冥渊。
艾米罗只感到脑袋发胀,神情有些恍惚,自从接手这件案子以来,怪事就接二连三出现,从危岩峡谷遭袭到西诺镇地下墓室的诡异干尸,从隐蔽的崖间小路到迷雾重重的林中木屋,进而再至隐藏于森林中的庞大地缝。艾米罗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这些怪事带来的冲击,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的蜃影火云造成的震撼!
自三千八百年前“魔法之父”圣卡西姆封印了黑岩裂隙之后,人间界与冥渊唯一的通道就此阻断。那些传说中的冥渊生物就此在鸿溟大陆上销声匿迹,而人间界也再不曾有人目睹过冥渊中的异象。
那么,这团蜃影火云从何而来?此处究竟位于人间界还是冥渊?神秘的血魂邪教真的将这里作为他们的老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