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
佟老爷出殡。
佟府丧期已过,子女丧服未满。十里八乡的村民相互传说,都知道了佟家的内情,大都为诸风忧心忡忡,观望着这归宗认祖祭典能拖到几时,佟兴东如何做出交代。
诸风的归宗认祖祭典是佟老爷生前拟定的事,也是他的遗愿,大蒲乡上下无人不知,佟兴东无论如何阻挠拖延,也不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久悬不办。
始终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日期。
诸风在佟家地位尴尬,除了偶尔和佟家宜还能说上几句话,旁人都远远避开,这一天在客房里枯坐无聊,心想不如到镇上散散心,顺道找埃比德中校见见面也好。
贝贡镇案件侦破后,原镇长拉墨冬伏法,镇政府群龙无首,各项工作一度瘫置,埃比德身为镇上的最高长官,主持各项事务忙得不可开交,不能抽身出来,但佟老爷治丧期间,他专程派副官葛杜约送了花圈过来,对诸风好一番慰问。
诸风刚想叫上巴岩,才想起两天没见到他了,也不知何故,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佟兴东说一声,却来了人,请诸风到正堂上去。
诸风没做多想,跟着来人穿庭过院,到了前屋正堂,却见佟兴东在主人位上居中高坐,两旁还坐着几位乡里的长者,堂上气氛压抑,人人面无表情。
等诸风坐下,佟兴东开口说:“诸先生,今天请你来,是有事和你澄清一下。”
诸风见他突然改换了称呼,心下诧异,默不做声看他如何自导自演,佟兴东清清喉咙说:“我身为乡长,必须以维护乡纪为己任……”
客座上的一位老者鼻子里微哼了一声。
诸风认得他是大蒲乡的副乡长戴伯父,佟家是乡里的超然大户,佟老爷生前为乡长,佟兴东一并继承职位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毕竟尚未经过上级镇政府发文批准,他就迫不及待地以乡长自居,不免招人反感。
不过话说回来,大蒲乡已经呈交了任命佟兴东为乡长的申请,镇政府自身目前局面未稳,等新镇长上任,也会很快下发正式批文。
戴伯父本来就出自佟老爷的门下,其他人畏于佟家的权势,更无人敢打断他的话,佟兴东接着说:“……佟家的事也是乡里的事,现在有人冒认佟家子弟,妄想趁先父去世之机混水摸鱼,请各位在此做个公断,这件事该如何论处?”
堂上一阵静默,个个都呆着脸,诸风已知他来意不善,冷笑一声:“这冒认之人,说的是我么?”
佟兴东斜着眼睛:“你既然自己认了,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乡规民约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你要是识趣的话马上滚蛋,我当事情没发生过,放你一马。”
诸风怒极反笑:“谢谢了!不用你说我也会走,但既然把各位乡老都请了来,你不趁机当众揭穿我是如何假冒的?”
既然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索性捅破,诸风自思顶天立地,佟兴东的龌龊伎俩早在意料之中,自己对佟府再无留恋,即便是走,也要走得明明白白。
见他不识抬举,佟兴东咬牙切齿地说:“给脸不要脸,也罢,我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各位知道我佟家有个传统,初生婴儿时,男左女右都会在脚底烙上神像纹印记,这就给了宵小之辈可趁之机,同样在脚底烙上印记以假乱真。”
各位在座的乡老心下都是不以为然,这样的说法太过牵强,谁会在婴儿时作假,巴巴等上二十年才来行骗?婴儿时的烙印和成年后临时的烙印大不相同,一看便知,只是佟兴东是横行乡里的恶霸,手下又收了许多不法之徒为虎作伥,谁也不敢把话说出来。
谁知诸风反而失笑:“这么说,原来你才是假冒的佟家子弟。”
佟兴东用力一拍太师椅的扶手:“放肆!”
诸风丝毫不惧:“你学着我的样子,在脚底上烙上印记,证据确凿,脱掉左脚的鞋袜就能看见。”
几名长者暗地里偷笑,佟兴东这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他的说法成立的话,兄弟俩都有一模一样的神像纹印记,说他是造假也完全说得过去。
佟兴东虽然狂妄却有头脑,知道自己一面之词不能服众,抑制住脾气说:“关键是在传家的神像纹玉坠上,诸先生的玉坠从何而来自己知道,做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必须里应外合才行。”
见众人无语,他又续道:“很不幸,佟家门下出了败类,巴岩到土瓦公干,遇到诸先生正行走江湖,两人一拍即合,巴岩将佟家的神像纹玉坠交给诸先生,一里一外遥相呼应,假充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败坏先父声誉,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戴伯父欠了欠身子,久不做声会被人当作哑巴,就算是泥塑的菩萨也该开口了,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说:“既有家奴作案,可否传他上来当面对质?”
佟兴东笑道:“我正有此意。”他将手一摆,一名东兴会的手下立即下堂走过后面。
诸风将指节捏得“格格”作响。
他知道今日的事难以善罢,不斥诸暴力走不出佟家的大门,但目前的情势对己极为不利,一个人身孤力单,即使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对付过百名的东兴会成员,打出一条生路来。
诸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他极力控制着情绪,同时也极力控制着身体。
他的身体处于暴怒的状态,他的理智又在极力克制,就像两股迎面对冲的激流,瞬间激荡起交融而又飞溅的水花。
忽然,诸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态势,意识却剥离了出来。
他仿佛飘在了自己身体的外部,能够很冷静的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就像人处于濒死状态,意识逐渐脱离身体,包括时空感、记忆、自我意识的生命存在感,一层层被剥离的感觉。
没有人能够体会这种感觉,因为没有人曾经死过。
除了诸风。
这种感觉诸风并不陌生,他曾经有过这种经历,对死亡并不感觉害怕,似乎又重新进入了这种忘乎生死的境域。
但他现实中的时间和空间感完全存在,能自如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能俯视身体内部的每一处运作,他的第六感变得非常清晰,就像从时间与空间的间隙中穿了出来,能感受到茫茫宇宙的浩大和神秘。
堂上的几位乡老惊恐地睁大眼睛,他们眼前的诸风纹丝不动地端坐着,却有一种极大的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地狱深渊里走出来的夺魂恶鬼。
正堂里的空气突然变得冷嗖嗖的,带来一种彻骨的寒冷,几位乡老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避开诸风的视线,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在害怕什么。
诸风表面上看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这一刻的显著变化,连旁人都能感受得到,他的意识保持着高度的敏锐,诺大的正堂如同在控制的范围内,每一下轻微的震动都能迅速捕捉到。
这时,堂下有脚步声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琅当”作响,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