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门酒店。
对峙。
很快将过十二点,很快将到四月四日的凌晨。
四月四日,一个日子里占了两个谐音的“死”字,预示会有两个将死的人。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诸风也没有动,但他的脑中转得飞快,他来这里,要杀的是二少爷,不是跟前不敢动弹的巴越昌丘。
很显然,二少爷只是巴岩口中杜撰出来的假象,引他上当而已。
所以他没必要和东兴会的一帮爪牙纠缠,利用速度夺路而走,是最好的选择。
他准备动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
门口忽然涌进来一群相同装束的黑衣人,一进门,就分别占据住路口要地,甚至没有往这边望上一眼。
一名鬓发斑白的老人随后走了进来,所有人都停下手,把刀背在身后,就连巴越昌丘的双手也垂了下来。
“老爷——”
佟达维今年五十八岁,神情肃穆,腰板挺得很直,眉宇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有久居人上的人,才能在举手投足的不经意间,自然流露出这种威严。
他皱了皱眉头,眼前的情形确实不堪入目,餐厅里一半的桌子翻倒倾斜,另一半也大都不在原处,还有一个号称“小诸葛”的家伙被压在折断的桌面下哼哼着,一时半会估计还死不了。
“咣当”一声!
诸风随手将手中的刀扔在地板上,发出金属撞地的清脆响声,这时候再把刀架在巴越昌丘的脖子上,显然没有意义。
佟达维觑了他一眼,只一眼,就回过头来。
“巴岩呢?”
他没有问当前是怎么回事,这里为什么搞得一团糟,各人手上拿着刀想要砍谁,这些他统统没有问。
他问的是几乎已经置身事外的巴岩,就好像眼前凌乱的场景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喝高了,还在躺着呢。”
回答他的话的是诸风,因为别人都噤若寒蝉,他多口替人答了一句,神态轻松,虽然他自己的处境很是不妙。
如果说,之前他还能利用灵活的脚步,与对手周旋的话,现在则一点机会也没有,佟达维带来的都是精干的随从,每个人都能以一当十,诸风在众目睽睽环伺之下,和被捆绑起来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佟达维在桌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来,而别人只能站着,很快有人将巴岩架了过来,他一身酒气,倒是证实诸风所言非虚。
“事情办得怎么样?”佟达维沉声问话,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巴岩是派出去接二少爷的,而他回来后还没有当面汇报。
巴岩醉眼腥松,站都站不稳,要不是旁边有两个人扶着,他马上会软瘫下去,但这时所有人都等着他回话,巴岩手指诸风,大着舌头说:“他,他……”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在诸风的脸上,而他只能苦笑,巴岩马上会说“他是抢走了带给二少爷三千美元的人”,诸风很快会被捆绑起来痛打一顿,而现在灭口也来不及了。
“他,他……”
巴岩努力地要把话说出来,偏偏舌头像打了结,最要命的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即将要说的事,与诸风有重大关联,但他不把话说完,谁也没法证实。
“他,他……”
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连心跳声都清晰可辩,旁边的一名家丁忍不住小声提示:“他是二少爷?”
“他,他……是,是……”
佟达维霍然站起,朝诸风一招手:“你过来!”
周围众人尽皆动容,东兴会分社的人更是脸色大变,巴越昌丘不禁失声道:“他就是二少爷?”
诸风心知这里面有一个天大的误会,他是来杀二少爷的,如果自己是二少爷,那岂不是变成了自己处心竭虑地来杀自己?
天下哪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但诸风还是走了过来,倒不是因为周围众人虎视眈眈的压力,而是他看见佟达维眼中那种期盼的眼神,似乎在期待着某种解脱,某种释放。
佟达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却不是停留在他的脸上,而是凝视着他的胸前,忽然一伸手,诸风胸前挂着的玉坠已经被他扯了下来。
这是一枚奇特的神像纹玉坠,一直佩戴在诸风重生后的身体上,或许是证明这具身体来历的依据,只是他不知道这枚玉坠的来由。
佟达维握着神像纹玉坠的手已经在颤抖,如同一瞬间衰老了许多,他的声音也在发抖:“坐下!把你左脚的鞋袜脱下来。”
他手指的是自己刚刚坐过的座位,诸风即使满不在乎,这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很显然,这枚神像纹玉坠必有来由,巴岩就曾经说过,他见佟兴东也戴着类似的玉坠,可见这种神像纹玉坠与佟家有着密切的联系。
诸风依言坐了下来,他也想搞清自己的来历,而佟达维强强自抑制着激动的心情,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等待最后的证实。
诸风大吃一惊,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佟达维单膝跪了下来!
他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从任何一个方面看,这样的做法都有失体统,与他的身份完全不相符,但他已经顾不得了,他的心情如此迫切,迫切得根本不会去旁人诧异的目光。
他单膝跪下,只是为了方便亲手替诸风除去鞋袜!
这时候的佟达维,不是那位威名赫赫的一方豪强,而只是一位父亲。
一位期待与失而复得的儿子重逢的父亲。
周围侍立的十几名壮汉,有七、八位眼眶都红了。
任何人都会被眼前的情景所感动。
情感在这一刻间喷涌而出,真实可见,为的是这位老人的执着,谁都不忍看见他的希望落空。
如果最后得到的是否定的结果,那将是多么的残酷,多么的失落,会令花甲的老人心碎。
诸风的心跟着颤栗起来,他与这位老人素未谋面,但这一刻,仿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将他们联系起来,他很清楚,在他的左脚底上,将决定这种情感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佟达维握住他的脚腕,手一翻。
当、当、当……
餐厅的挂钟连敲十二下,新的一天来临了。
新的一天,如同诞生新的生命,预示着新的开始。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个地方,凝聚在一只除去鞋袜的脚底板上。
诸风的左脚底。
赫然印着与神像纹玉坠一模一样的印记!
诸风惊得目瞪口呆,他竟然就是二少爷,也就是佟老爷失散多年的儿子,同时也是死对头佟兴东同父异母的弟弟,即使让他再重生一次,也不敢相信这样惊人的事实。
但这是真的!事实是存在的真实,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真实。
何况这个事实,本来就是众人期待的结果。
十六名大汉很快围成半圈,同时一鞠躬:“二少爷!”
诸风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佟老爷眼角已泛起泪花,嘴唇不住哆嗦:“你,你……”
诸风冲口而出:“我叫诸风!”
佟老爷拭了拭眼角,嘴唇边却浮起一丝笑容:“你跟你娘姓,好,好!跟你娘一样倔强……”
诸姨娘,佟达维第四房妻子,终年四十一岁。二十年前从佟家出走,身怀有孕,产后七天在男婴的左脚底上,遵循佟家传统,烙上独一无二的神像纹印记,以便将来继承香火,二十年后,她的儿子辗转回归佟家,名叫诸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