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幢幢。
无时,无分,无秒。
诸风盯着面前的牛头马面,好像在看着两只鬼。
很不幸,它们确实是鬼。
牛头马面也在看着诸风,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诸风当然不是死人,死人是没有呼吸的。他用力抽抽鼻子。
没有吸到空气。
他不甘心,但无论是张大嘴拼命吸、闭上嘴巴捏着鼻子吸,结果都一样。这样看来,他的确已经死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牛头马面不由分说上前一拘,用的是勾魂幡,土是土了点,但是很实用,几千年来它们已经将手法练得很纯熟,何况这种武器在世间难得一见,避无可避。
诸风身不由己地跟他们走,还没过奈何桥,就听见一声鬼嚎:
“嗬嗬!老三,又勾错人了?”
说话的是身边的牛头,来的是飘渺的无常,它们是朋友。
鬼也是有朋友的,就像人都有朋友一样,只不过鬼交的是鬼友,人交的是猪朋狗友,闲时用来诉苦聊天忙时用来出卖,比没有的好。
“可不是,难罗一天冤死上好几百个,勾错一个半个也是有的。”无常诉苦了。
“嗬嗬!弄个没销号的去填空缺不就得了呗,反正神不知鬼不觉的。”牛头给鬼友出主意。
“我倒是想,也要找个够凶够狠的,难罗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呆的。”
“嗬嗬!我这正有一个黑吃黑吃枪子的,就是他了!”
诸风静静地听着,心想你们当我是死人,我就假装是死人好了,只不过没招谁没惹谁的,这些鬼干嘛个个都看着我?
正在入神,背后被牛头马面猛踹一脚,登时眼前一黑如坠云中雾里,跌得七荤八素的就想破口大骂,这口气在胸口一转还真的骂了出来:“什么玩意!”
无人荒山。
2001年4月3日,上午10时,零分,零秒。
诸风一划拉坐起身来,阳光刺眼,他细眯起眼睛,可以呼吸到空气了,不用张大嘴,也行。
他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这很容易就能感觉得出来,好在仍然是两只手两只脚,除了胸口前多出来的一只手。
这只手更不会是自己的,没有人会在胸口长多一只手出来,即便是重生的人也一样。
诸风看着面前的那个人,这是手的主人,因为他也在看着他。
“兄弟,见你身材好,摸摸看没问题吧?”手的主人发话了。
他长得黑不溜秋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惧一丝惶恐,但很快镇定下来,掏死人口袋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他是老手,额头中央明明白白地凿着个“贼”字。
山间有风掠过。
诸风用手语回答他,准确地说是一个巴掌。
啪!
黑贼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印上五个手指印,黑里透红,红中有指纹,可以用来当作呈堂证供但样子很丑,很狼狈。
诸风兀自不解气站起身冲着他一阵猛踹:“还摸不摸?还摸不摸?”
他前世就是暴躁的人,身为云南斧头帮的老大,被人一枪暴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现在还隐隐觉得作痛,找人出口恶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云南,斧头帮!
听名字就知道,这不会是善长人翁组成的慈善机构,实情确是如此。
这个社团组织在云南与难罗的边境上横行,走私、贩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的老大在一次团伙械斗中中弹身亡,没有人知道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又活了过来。
他就是诸风。
黑贼很倒霉地碰上重生转世的诸风,更倒霉的是他伸手去掏诸风的口袋。
挨打是必然的。
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黑贼被打得叫苦不迭,连爬带滚地转身就逃,边跑边叫:“我一定会回来的……”
诸风摸摸拳头,“呸”的一声朝他的背影吐口唾沫:“妈的!抢我台词!”
时间只过了三分钟,山色幽静剩下他一个人,诸风仔细看了看自己,又拉高裤头朝里面瞅了一眼,见还是带把的才放下心来。
他的手腕上带着只廉价的电子表,同时显示出日期时间,只瞄上一眼吓得直抽冷气,想起牛头马面的话,不由得跳起脚来指天骂地:“往哪去不好,偏偏把老子送到这个时候穷不拉叽的难罗来!”
难罗是古时的国名称谓,民间沿用至今,从云南瑞丽市出境就到了,诸风前生没少来这里走私贩毒什么的,一提起难罗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他死于2010年11月1日,云南瑞丽市郊外。
重生到2001年4月3日,难罗一个不知名的无人山谷中。
九年前!
难罗正是内战打得正酣的时候,军政府和少数民族割据的地方武装天天交火,边境上的难民一拨一拨地往云南那边跑,他诸风反倒投生到这峰火连天的险地上来了。
这具身体很陌生,衣服上下都是血迹好在没有受伤,无法确定身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身体的原主人是死于非命的倒霉鬼,被诸风强行霸占。
“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现在开始,他叫做‘诸风’。”
诸风这样对自己说,如果这话被人听见,是会吓死过去的,好在山野僻静流水无声,连鸟儿都不敢歌唱。
诸风信步下山,这副年轻的身体也就二十上下,体力甚佳,不知道原主人为什么会独自倒毙路旁,如果碰见人被指认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有吃有喝的还有未破处的丫环侍候,不用费力出外找嫖,那也很好。
走了三四里地,下到公路见行人多了起来,可惜一个上前恭称“少爷”的都没有,诸风这时腹中鼓鸣,见路旁有家小吃店,想都不想走了进去。
4月3日上午11时。
路边小店。
诸风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他走进店里,有钱才敢上饭店的是别人,不是诸风。
小吃店很小,三、五张简陋的饭桌,七、八个打尖的路人,见他进来纷纷低头。
谁见到浑身是血的生人不低头?
虽然只是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而且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没有人冒冒失失地过去问,是你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身处乱世自当明哲保身,最好的办法就是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同时也避开了是非。
只有小店老板还在犹豫,他毕竟是主人,别人可以一走了之,他却躲不过。
进门都是客,要不要上前招呼?
好在没有让他犹豫太久,诸风大踏步走到角落的一张桌边坐下来。
他坐下来以后就没有动,仿佛一直坐在那里。
一个端坐不动的血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一动不动。
这张桌子边上坐着有人,同样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闪躲的黑脸上还留有红红的印记,微微肿起,不知道的人会误以为他刚刚挨过揍。
真是这么想,也不算误会,他的确刚刚挨过揍。
因为他多手多脚地去掏死人的口袋,但死人又活过来了。
死人怎么会活过来?
这种事说出来都没人相信,一百次当中都很难赶上一回,唯一的解释是死人还没死透死绝,而他太性急,所以挨了揍。
揍他的人现在就坐在对面,不能说是冤家路窄,这座山附近只有这一家小吃店,肚子饿的人都会进去吃点东西再赶路,不管是揍人的人还是挨揍的人都会肚子饿的。
黑贼抬起头来。
诸风一语不发盯着他看,红的血白的眼珠子很是碜人,黑贼心里直发毛,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坠,轻轻放在桌上:“大哥,就这东西是在你颈脖上摘的,别的没有了。”
做贼难免心虚,做过贼的都深有体会,被死人追赃一直追到小吃店里来,当然只能老老实实地吐出赃物,这并不丢脸。
虽然诸风一句话都没有问。
被失主发问才吐赃,这不是惯偷的手法,更不屑为之。
黑贼的态度很好。
诸风看都不看玉坠一眼,一伸手把他面前的一碟肉包子拿过来,一口一个只顾吃,他是死过去活过来的人,黄泉路上走了一趟哪能不饿,能吃就吃也不说话。
黑贼沉不住气了,冷汗沿着额边直往下流,手指发颤掏出一叠难罗币,和玉坠摆在一起推过来:“还有这些钱也是顺手拿的,真的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
他忘了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遍,就在三秒钟之前。
他并不健忘,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怎么会健忘?即便是贼。
诸风仍然没开口。
他们坐在一处说话,别人自然当两人是一起的,小店老板期期艾艾过来问:“两位还要点什么?”
诸风眼一瞪,口中含糊不清:“啰嗦什么!有现成吃的都端上来,怕没钱给你?”
店老板打个寒战心说这家伙惹不得,见桌上放着大沓的钱也没了顾忌,一会儿的工夫将熟食摆了满桌,有鸡肉有烧鸭能拿的都拿出来了,诸风大吃大嚼风卷残云一般,见那黑贼呆若木鸡用筷子一点:
“吃!”
黑贼吁了口气,如蒙大赦一般,忙不迭地拿起筷子,他赶了很远的路,而且刚刚挨过一顿打,早已饥肠辘辘。
挟了个小鸡翼刚要往嘴里送,诸风沉声发话:“叫什么名字?”
黑贼停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叫巴岩,大哥……哪条道上的?”
诸风鼻子里哼一声不理这茬,难罗人普遍有名无姓,只有占人口总数5%的汉族人才有姓氏继承,国内通用难罗语和汉语,时常两种语言混着说,诸风前生在边境上进进出出也早就习惯了。
巴岩见他不答又小心说话:“小弟是东兴会的,大哥……有没听说过?”
诸风“嘿嘿”冷笑了两声。
东兴会!
不是冤家不碰头。
何止听说,简直知根知底,东兴会原本是当地土司家中的私人卫队,老大名叫佟兴东,到2010年时逐渐坐大成为垮境的贩毒势力,和诸风的斧头帮多次冲突火并,他中弹身亡的那一次,正是佟兴东在背后打的黑枪。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重生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东兴会的手下,顺藤摸瓜就能揪出佟兴东来。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诸风恨不得面前坐着的是佟兴东,给他头顶上同样来上一枪。
天开眼,让他重生复仇来了。
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激愤,诸风脸上不动声色:“佟兴东还好吗?”
巴岩以为他原本熟识,高兴得直点头:“大少爷好!他在大蒲乡里没出来,我这趟是出来找失散的二少爷……”
忽然意识到失口,忙掩饰说:“……没找着,我看见大哥躺在路边一动不动,以为没气了,想着别浪费,这才下的手,大哥莫怪……”
诸风的脸上不露声色,耳朵却没有漏掉一个字。
对巴岩口中没有找到的二少爷,他并不关心,他要的是佟兴东。
这是他隔世追凶的最大心愿,手刃仇人,再闯江湖,何等快意!
巴岩不会想到,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才是东兴会的大敌,他的出现,意味着佟兴东死期已近!
也没有人能想到,一个在前世横尸街头的人,回到过去追杀未来的凶手,这事实即使被人说穿,旁人也只会哈哈一笑摇头不肯相信。
何况是巴岩。
听他说话倒是个贪点小便宜的老实人,一时起意才掏的死人口袋,这时觉得已经把话说开了,饭桌上一团和气,巴岩挟着鸡翼,准备把它放进嘴里。
他无疑是很放松的,鸡翼很美味,而他也很饿。
可惜他碰上的是个恶人的祖宗,上一辈子就和东兴会仇深似海,诸风见他一只手瑟缩着挡在胸前,猛然一声暴喝:“怀里藏着什么?”
巴岩手一哆嗦鸡翼掉在桌上,彻底吃不成了,诸风前世就是在江湖上刀头舔血的人,一坐下巴岩就主动交出赃物,做惯贼哪有这么顺当的,这些个小伎俩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诸风,他当惯老大火眼金睛看出巴岩身上必定藏有东西。
电光火石间!
店中的食客有的大快朵颐,有的低声谈笑。
店老板从灶前伸出头来,正待问炒鸡块要不要多放些辣椒。
时间如同凝滞!
巴岩身子一缩右手本能地捂到胸前,诸风闪电般出手,巴岩举臂一挡,他也是在道上混的人,身手并不弱,目前重点是要保护怀里的东西,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是他错了。
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被动防御只能挨打!
诸风右手这一下却是虚的,左手猛然揪住他的头发,朝桌面上重重一磕,“嘭”的一声,顿时鼻血横流。
战斗就此结束。
因为一方已经失去了抵抗力。
巴岩仅余的气力只能用来数满天的星星,旁边的食客见诸风突然行凶,个个心惊胆战,哪敢上前劝阻。
店老板也没有再问炒鸡块够不够辣。
诸风伸手到巴岩怀里只一扯,掏出个油纸包来,单手抖开一看,里面整齐包着一叠百元美钞,足有两三千元。
难罗通用难罗元、美元和人民币,美元是硬通货,这时与难罗元的汇率是1:1000,三千块美元等于三百万难罗元,在当地是一笔不小的巨款,难怪巴岩遮得密密实实。
顾不得血流如注,巴岩呜咽着叫:“大哥,这钱不是你的……是老爷让我带给诸姨娘和二少爷的……”
诸风毫不理会,唇边微微冷笑,这时也已吃饱喝足,把美金塞进口袋,一手抓起桌上的玉坠和难罗钞票扬长而去。
以牙还牙是他的一贯作风,只能怪这掏口袋的黑贼运气不好。
巴岩仰着脸,血从他的口鼻间流出,沿着脸庞淌到地上。
一滴、两滴……
血滴在地上成了血花,红红的绽放,令人触目惊心。
小吃店里的人战战兢兢,过了好一会镇定下来,才开始交头接耳,食客们无疑对他寄予很大的同情。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弱者的惨状就在眼前。
店老板走过来桌边,端详着巴岩,声音很轻很温柔:“承惠三万六千难罗元。”
4月3日上午11时30分。
小吃店的公路旁。
风,不大。
沙尘也不高,这在公路上很少见,但在山区的公路上很常见。
四面环山,山色秀丽,一条公路从中间剖开,向前延伸,越来越细,直到被密林遮蔽再也看不见。
如果从空中俯瞰,这形状像极了女人张开的大腿,公路只是两腿间的细缝,那看不见的尽头,是生之门,也是死之所。
有车开过,通往那未知的去处。
严格上说这不是车,只是一辆载客的三轮摩托。
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不管是汽车还是三轮摩托,都需要有司机。
这辆载客的三轮摩托车上也有一名司机。
没有乘客。
诸风在三轮摩托从身边掠过时,伸手抓住挂雨蓬的扶杆,一纵身跳了上去。
于是,载客的三轮摩托车上有了乘客。
司机在前头猛吓一跳,扭过头问:“怎么就上来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诸风在靠背上坐好:“你这车去哪里?”
他的样子很悠闲,就像大多数难罗人一样,搭三轮摩托车出游。
他或许把自己当成游客,但别人不这样看,起码司机就不这样看。
没有哪个游客会冷不丁地混身血迹跳上车来。
司机定了定神才说:“去前面的贝贡镇。”
诸风沉吟了一下,发话:“好,就去贝贡镇。”
“要……要两千块车费喔。”
“嗯。”
司机不敢再多言语,扭大油门在公路上飞驰,诸风就这样去了贝贡镇。
他或许不该去,如果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话。
但他没有选择,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是人一生中的悲哀,但这种悲哀与诸风无关,他去贝贡镇的理由很简单。
这里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只通向贝贡镇,他只能选择去贝贡镇。
就这么简单。
三轮摩托车加大油门很快去远了,巴岩跌跌撞撞地从小吃店里冲出来。
他的鼻血还没有止住,又眼睁睁地看着打伤他的人绝尘而去。
他应该更悲哀,甚至痛哭流涕、呼号抢地、痛不欲生!
很奇怪,这些都没有,相反,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看见猎物落入陷阱,猎人会这样微笑。
看见羊羔端上饭桌,食客会这样微笑。
看见女人一丝不挂地睡在床上,男人也会这样微笑。
而巴岩无疑是这些人当中笑得最难看的那一个,没有之一,这不能怪他,谁的鼻子淌着血又要做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样子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但他还是没忍住笑意,因为他看见诸风去了贝贡镇。
贝贡镇。
人头煕攘,车水马龙。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铺,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
除此之外还有相对豪华的店铺,价格昂贵的货物,提供给有钱而又邪恶的人购买。
比如说诸风。
他全身里外上下一新,换了一身的行头,用的当然是抢来的钱。
他的表情放松,心情也很愉快,这并不奇怪,谁抢了一大笔钱随意购物心情都会很愉快。
连服装行的售货女孩都对他甜甜的笑。
对着试衣镜一照才知道,他的面容俊俏,身材也很挺拔,这要感谢他这一世哪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父母,而他只是装扮一下锦上添花而已。
哪怪售货女孩对着他甜甜的笑。
“先生,你的玉坠落下了。”女孩的声音也很甜。
“谢谢。”诸风从她的手心里接过玉坠,转身就要走。
“先生——”
“怎么?”
“我觉得……”女孩的笑容像绽开的花,“你戴上应该很好看。”
这是一个神像纹玉坠,整体造型构思巧妙,玉色青白呈扁核形,边角上部雕刻一个神睑,下部雕刻一个兽面,制作很精细。
这个玉坠是诸风从巴岩手里抢来的,但也是他从诸风的颈脖上摘去的。
应该说他是从诸风原身体的主人颈脖上摘去的,听起来很拗口,但事实就是这样。
这也让诸风和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之间产生了某种联系,这种联系的纽带,就是这块神像纹玉坠。
于是他的身体的身份有了一个标识,一个可供人分辨出来的印记。或许是少爷,或许是乞丐。
诸风没有多想。
他把神像纹玉坠挂在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