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时光便如默片那无声的黑白，瞬刹而过。每日上学，跑圈拿签，然后坐在教舍最边角发呆，过清教徒样的聆者。恐怕教舍外的大槐树上有几片叶子，她都数清楚了，只不晓得哪儿才是尽头，结束为家族殉道的使命。正是石榴当令的季节，盛放如十里锦绣，偶尔在霏微的夏雨中垂着赤红的羞赧，便让青瓦拱门多了鲜活。看在眼里，她却觉得都成了灰白，成了枕剑的朽木，被执教那赞美武士的华美诗篇吟咏成了零碎的风絮。她想念母亲，可她不晓得跟谁去说，这种想念她说不出来。溪山之盟也很好，烟霞之癖也罢，若不是父亲偶尔会带着她出城去钓钓龙虾，她恐怕都要忘记松涛满山是什么样子的了。
不过找乐子的事情，她会。或者说，有人的地方，她总是很高兴的。
觉炎伤未好，成日闷在家里也无事，正好给她代写功课。她每日一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嚎着“觉炎”、“觉炎”跑到他厢房里，小鞋子乱甩一通做回赤脚大仙，然后在塌上跪好，往他脸上蹭个够本。如果换做风熠，早一巴掌把她拍死个十回八回了。可觉炎至多面红耳赤一番，把温润如玉的眼光羞怯地放到别处，然后乖乖地揽着她，把那些在他眼里简单至极的课业写完。她要做的，就是攀着他的胳膊哼哼歌、发发呆、讲讲天马行空的故事，实是低投入高回报。而且觉炎心细，每日总也要问她一遍：听得懂否？大小姐就老实地摇摇头。觉炎看她很纯善的模样，就老实地扒出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真的很久以前的讲义，给她细细再讲一遍。至于大小姐真的学到了些什么……还是问她觉炎的豆腐好不好吃来得实在。
在期门宫中就没那么舒服了，却也还过得去。晋同修虽说安静得像株盆景，也会在着急扒饭中给她带来点笑意。而且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空堂之时两个人摆一张棋案，于纸上厮杀一番，很是解性。别看晋冉执棋慢吞吞、慢吞吞，一落子，她的小心肝就要猛地一跳，恐怕不知不觉中又就被他干死老将。柳绵在他面前又不好撒娇撒野，只能又气又恼地瞥瞥他，伸出一根手指头：“就悔一步，一步成吗？”他就闷声不啃地，慢吞吞、慢吞吞把自己的棋撤回去。
两个人同座，棋盘总是横在坐席之间，没有案几用来倚手，看得过于认真时就不自禁地撞个头，你的发梢扫到我的鼻尖，我的青布滑过你的眼角。习惯了，抵着头也懒得动弹，就想着怎么干死对方的老将。
一开始总在十步之内被他用“叠炮”轰倒将门，到现在能勉力支持一时三刻，用八哥的话来说就是：实属不易。
也见识了晋同修对死尸的处理方法。若是天晴，午后的课程多安排在校场上进行，训练量相当大，一上来先背两个二十斤的沙袋在校场上跑跑跳跳。柳绵一到此时就会肚子痛，面色灰白双目无神冷汗津津……
待少年们热身完了，手执白蜡木杆大集训的时候，她依旧在面色灰白双目无神冷汗津津……
柳四私下里逼问过很多次：这是怎么做到的，她就是不说。每日放学前半个时辰，执教都会把时间留给同座两人练拳脚，因了她的废柴，晋冉只能陪她在旁边坐冷板凳，两个人还为此心照不宣地偷偷带出来过棋案。到这个时候，她就从面色灰白双目无神冷汗津津中复苏过来，恍若得了大地之母的祝福，精力旺盛到可以去打老虎。而只要部里头有人倒地不支，晋冉就把人倒拖回来丢给柳绵照顾，一时间她治疗跌打骨痛达到专业赤脚医生的水准。至于晋冉，自然是披挂上阵，两眼放光地去处理那个不给同座留情面的胜利者。
有一次，柳四被八哥打到鼻血横流，坐到场边休息，晋冉就两眼放光地一裹射手护扞，千年难般地面带微笑朝八哥走去。柳绵取了冷毛巾在一旁给四少敷脸，还悄声问他：“你惹老爷了，他下那么重的手？”
柳四不耐地皱了皱鼻子：“没呢，我让他打的，谁叫你不告诉我怎么装死……”
然后就是两个素来冷峻的人微微笑着，稀里哗啦打得满天飞，柳绵和四儿在旁边看得捏一把冷汗。文人和贱民过来补水，见到他两个就要笑话：“这是怎么着？各自夫君打架，内人都不劝个？”柳绵和四少异口同声，“你们俩老两口都动手呐！”接着一逗一捧，愣是把两直男掰成旷古奇弯。后来两人并称“说遍天下无敌手”，也是从那个时候确立的。
那天最后是晋冉微微笑着处理了八哥，让柳绵在后来几天里，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敬神的恭顺，连带晚花圃里也更不敢去。去了，也是小心翼翼地端茶送水，举案过眉地奉上瓜果甜点，倒像是她在做长工。她因了母亲的缘故，极喜欢园艺，可惜品味太次，说起来居然最喜欢很好养的那种吊兰，挂在空中有脉脉清光，夜夜增色。晋冉闷声不吭地种了许多，她也种了许多。不一样的是，晋冉用的是陶盆，她用的是金盆。
金盆里的吊兰都前赴后继地死光了……
她就闷声不啃地把陶盆放在自己的窗户底下。后来，那盆子里的吊兰总是新的，即使因她的打理而枯谢，第二天也会有新的陶盆、新的吊兰。
此外，每晚把温柔的觉炎哥哥吃干抹净之后，她必大摇大摆进宫一趟，奉长公主之命护送天子的宵夜。从御膳房到上书房的沿路，也便成了她饭后散步散膘的专道。皇帝美人虽然册封那天表现良好，可惜后来始终不肯前来相会，柳绵谓之“犹抱琵琶半遮面”，也由是把上书房外的一干宫人都认了个遍。
皇帝美人不要她，她也不认死理儿，无事去看看美人她妹妹，给她讲讲宫墙外头的事情，七弦好不向往。两个小家伙就坐在俩枫院的枫树下，捧着果子露聊天看星星，累了就头枕着肩睡着，像两只偷了蜜的小土拨鼠，连做梦都要笑醒。宫人们都奇了怪了，弦帝姬平日在宫里就是个沉默的瓷娃娃，安坐寡言，偶尔见到皇兄倒还会开口说笑，怎么一遇到玉公主，就打洞爬树什么都干得出来，说不准还敢去放火烧山……恐怕若是日后玉公主做了山大王，帝姬还要给她去做二当家吧？也由是对风家姑娘怨念深重。
风家小太妹可不管，七弦在俩枫院里还给她拨了院子住，她自认为这是狡兔三窟的第二窟，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良好着良好着，老天突然灭哈哈一笑，扣了个屎盆子给她，她哭都来不及。
原来期门宫课业的第三年中，斥候战略这门课是年中年考的，就是六月中。可怜她书都是新的，只好一路飙着眼泪去找爹，强烈要求废除这愚蠢卑鄙丢人现眼的破规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