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长长的尾音,高长薪一抛缰绳,从狮子骊背上跳了下来。猩红色的斗篷一扔,便露出腰间挂着的十二柄长刀。曲桓诚饶有兴味地盯着后生,嘴角冷笑。
公使团一众变相软禁于木城楼,却独独忘记了终日巡营、镇守三军的高长薪。再说他每日风风火火鬼影似地来来去去,就算要请他也寻不到人。
栋梁面上冷色重重。他按着刀柄干净利落地抽刀,随即欺近几步,刀刃上印着松明的流火,火焰般的色泽有如地狱般慑人。只不过他脚下突然硌到一物,碍了他行路,于是气势大减。好在栋梁是个万年冰山,出了糗也不过微微垂目。
他用脚尖挑起那物,竟是风柳绵掼出的公主印,面上由是而冷色愈重:“君侯。”他双手握刀竖封在身前,围着他慢慢打转,“君侯,井钺营的攻城槌已到位,君侯怎不去观战?”
身边抽刀声无数。曲桓诚却笑着扬了扬手,一旁的侍卫皆麻利地收刀,停驻。栋梁望望柳绵,再望望黑漆漆的营帐,用冻死人的低沉嗓音缓缓道,“君侯不是每每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吗?怎么反倒跑到待字闺中的少女营帐前,夺人家的公主印?这样不好吧。”
曲桓诚跳下了马,往前走了几步,把背后的空门尽数放给高长薪。高长薪一愣,不过立马便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握刀,把身体调整到最适合纵劈的状态。风柳绵看着两个人,都忘了哼哼唧唧装柔弱,哭哭闹闹装文人。只见那曲桓诚突然旋身,抽出了一旁侍卫刀鞘中的刀,狠狠地一个劈斩。然后再流利地把刀插进那侍卫的刀鞘中。整个动作,那侍卫都没有回过神来。
只一刀,竟劈断了高长薪手中的刀刃!
他微微扭头,扫了眼呆若木鸡的两人,笑意自眼里隐没无迹,惟余下燃烧的怒火。高长薪于严防之际被他偷袭强攻,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只能抿着唇角,扔掉了手中唯余半截的刀刃,后退一步。他已做好了承受幽侯怒火的准备,风柳绵则干脆把脸埋在手里,发扬着鸵鸟哲学。
“呵呵,都是很好的孩子。”曲桓诚冷冷地扯了嘴角,“可惜,废话太多!”
风柳绵与高长薪已是穷途末路,后者的手颤抖着攀上了腰间刀刃。就在此时,车轼下的布帘无风自动,营帐里突然爆起了火星。“君侯,小妹多有冒犯,还请君侯思及其千金之躯,饶了她吧。至于高二公子,他是帝都钦派而来护卫君侯的人,君侯大可不必试探。”
同样是赤红,却因了隔幕,在柳绵看来恍若洞房之中那动人心魂的色泽。她发誓,风觉炎温纯醇厚的声音,绝对是天籁。在兄长掀帘而出的瞬刹,她狠狠地扑进他怀里,差点把他冲倒。觉炎则是轻笑着把她箍紧,紧紧盯着北幽侯的眼睛,“至于君侯的抬爱,觉炎有愧。”
“报!——君侯,前锋营已开拔!”曲桓诚见了觉炎已是一惊,此刻听闻战报,耿耿于怀地回望了一眼觉炎怀中的风柳绵。风柳绵一触到他的眸子,立马心惊胆战地往觉炎怀里躲。北幽侯跳上了黑马,对着风觉炎扬了扬手:“那长公子便好生休息吧,来人啊——将长公子的营帐仔仔细细搜查一遍!若有刺客伤了我的贵客,你们一个个都要陪葬!”
觉炎淡定地让开了帘帐,“从弟自幼熟读兵法,深谙野战,还请君侯给他一个机会。”
“好说!”
一炷香之后,觉炎淡笑着望着黑马武士带着空手而归的手下离开,才与风柳绵一道入帐。高长薪对着远去的仪仗啐了一口,又在营帐外头徘徊了半日,才下定决心似地厚着脸皮进了帐中。
一掀帘帐,栋梁看到的第一眼就足以让他愧杀,他赶忙抬手捂了眼睛。又想想一夏与他暗地里说的话,心道果然不假。“有你这样子的?”栋梁抬腿很不怜香惜玉地踢踢她,“当他娘家无人啊,剥你哥衣服?”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她的回答,只有衣服悉悉索索的声响。栋梁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慢慢移开眼,却望见风柳绵呆呆地跌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衣衫不整的风觉炎。他外头披着的是华服,内里却是件贴身的夜行衣。她颤抖着身子,缓缓地从他背后抽出一只手来,手心全是血……
柳绵哭都哭不出来了,双目无神地瘫软在地上。高长薪则是一个头有两个大,赶忙叫来了外头跪着的医正。那医正缺了助力,把高二公子权充作了助手,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剥了觉炎检查伤口,发现大大小小刃伤无数。那医正一边处理还要一边悄悄解释:“好多伤口都是擦着命门过去的,瞧,就像这道……长公子定是只攻不守啊!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是要出人命的!……”
高长薪想想那个在期门宫里做事细谨、笑容温纯的宗主大人,再看看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长公子,就觉得:原来温温吞吞的觉炎兄,血也是热的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小熠兄弟常常带着骄傲的神色炫耀他的哥哥,然后闷声闷气地低叹:“唉,我怎么也比不上他。”
思及此,对觉炎更是敬重,连带对他欠揍的妹子也生了些许善念,好生安慰了会儿。风柳绵俊秀的小脸哭得惨白惨白的,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觉炎的胳膊呜咽着,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儿,小模样可怜的。栋梁在一旁“没事儿没事儿”、“好了好了”地劝,劝了大半夜,公主大人才带着她怎么也哭不完的眼泪儿,打起了瞌睡。医正则是忙到三更天,才终于将长公子包裹完了。高长薪本想把那大小姐抱上床去,无奈那小女孩睡梦里也心有余悸,抱着觉炎的胳膊不肯撒手,害的栋梁只得任由她占她哥便宜,让两个人脸挨着脸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柳绵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营帐外马蹄声蠧蠹,四围都是兵士的嚣闹。投石机投射流火石的轰然响声不绝于耳,远处刚清铁冷的城池已成一片火海。
她揉揉眼睛撑着胳膊起来,无意间压到了觉炎,后者闭着眼低声呼痛,把睡眼稀松的她吓得赶忙撤手。她看他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大滴大滴的虚汗,不由得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冰冷、毫无生机的触感,揪得她心下一抽,鞋也顾不得穿就窜了出去,寻那青锋卫的医正。可是,营帐外头多了看守的人,见她出来就将长戟一交。风柳绵大怒,推搡不起只得骂将了半晌,那两人却没有听到一般,木头人似地立着。她又急得没了主意,在营门口打着转寻那高长薪,也没有瞅见个人影,只能没用地掉着眼泪跑回觉炎身边去了。
不知觉炎是不是被她哭得心烦了,无意识地抓紧她的手:“痛……”
风柳绵低下身,生怕伺候得不及时:“要什么要什么?”觉炎却只惨白着脸摇头,她只得臆测着去倒了杯水来,给他灌下。还没灌完,就被觉炎打掉了小瓷杯。他整个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痛,痛……”
她这才听清他在呼痛,又急得没法,只得箍了他乱抓的手臂:“哪里痛哪里痛,你说出来,我给你揉揉……”
觉炎睁开眼,往日清明的眸子失了焦准,但显然恢复了些神智:“玄,玄玉膏……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