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快马加鞭,因了青锋卫的急行军,竟不到一月间便赶到了青州城外一百五十里的驿站。幽国的直道比不得帝都,是雨天泥泞日晒成壑,况且南地多瘴气,第一次带兵的风熠是急得恨不得开山辟道。那天天雨路滑,他们的马车又陷进泥坑里,柳一夏、风柳绵、风觉炎还有曲盍闲来无事,坐在马车里阅读自帝都来的信件。
柳一夏首先掏出帝都来的飞羽传信:“现在诸侯都乱了阵脚,接了圣旨说什么的都有,搞得人心惶惶,还有传帝都要加宗室特税的,连十姓都要起话头。我拣个好笑的啊。韩氏家主就说了,皇上这次派我们一堆少年去,通通都还是未行婚礼、冠礼的,明摆着给曲桓诚挑女婿——听说了没,”他挤挤曲盍,“你叔叔不宠长子,独宠长女,好似名字里也带玉字儿,唤作玉郡主。那以后便是玉公主,倒与柳绵重了。”
风觉炎这几天伤口愈合得都差不多,只能每天乘柳、曲二人不在,使内劲把伤口崩坏。前几日栋梁还对着他抱怨风清绝的无情与严苛,气得柳绵憋红了脸,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好往肚里咽,但眼见是越发心疼觉炎,每天给他私开小灶。觉炎如今气力差不多都花在崩伤口上,说话自然有些力不从心,此时发语却惹人笑:“韩大人怎么不说是为我小妹择婿呢?我们都有官职在身,连小四都临时拔擢为鸿胪少卿,柳绵一个半撩子公主与我们同伍,难不成还是我叔叔等不及要招上门女婿?”
柳一夏醍醐灌顶,又挤挤曲盍:“国公啊国公,娶了她去如何?当日死活要让给你家殷老大,如今他不在了,你何不一试?”
曲盍这几天被柳绵欺负得惨了,听他此话吓得脸色刷白——他竟忘了当日柳一夏也是目击人之一,忙摆着手道“不敢”、“不敢”。风柳绵私下里其实早已与觉炎说了两巴掌的事儿,觉炎有心逗他,凉凉地跟上一句:“哦,原来还不要,可是看不起我家门第?”又唬得他忙着“不敢”、“不敢”。柳一夏起了坏心,嫌他不够窘迫,还要一扯他的袖子,“那你到底是要还不要?扭扭捏捏,快给个爽快话。要的话,一进青州便大车接进宫去,也好来个双喜临门!”
曲盍被激得下车寻鸿胪寺卿去了。
三个人正留在马车里大笑,柳系舟便面色沉郁地掀帘而入。良美人估计遇到了棘手的事儿,再加上阴雨连绵,风柳绵只觉得他周身都不见了那漫漫的温柔。若是美人以月为神,那大概良美人现在是以血月为神吧。他也果真没有像往常一样,收了紫竹伞先唤上一句“小美人”,而是顾自坐了,也不管浸透的天青色长袍打湿了坐垫。觉炎与柳一夏见他面色肃然,也猜测出了大事。只是还没等两人开口,长薪和风熠两个也钻进了马车。
本来绰绰有余的车厢瞬时显得狭小起来。要知道,出帝都之后,六个人还没有怎么聚在一起过。
“青州出事了?”
统兵近一月、面色疲沓的风熠回道:“不是青州。曲桓诚前几日接了圣旨,现在正在青州城外沐浴斋戒、祭祀祖庙,也派了井钺营的五千兵马前来迎接南幽国公。他近日传信来竟是向我们求助——出事儿的是兵城即墨。”
“即墨?”风柳绵听着耳熟。
风熠点点头,却完全无视她的插科打诨,继续问剩下的人,“你们可听说过韩钦?”
柳一夏立马接口:“这不是文人他爷爷吗?他天天挂在口上,五届治字部的谁敢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幽国左相啊,唯一敢在朝堂上与曲桓诚叫板的。”
风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帝都颁给曲桓诚的封侯御旨一到,左相韩钦便带着护卫北上即墨,现在放言曲桓诚裂其宗土,分其宗室,此等乱国逆贼,必将击而杀之。曲桓诚欲北上新都,即墨是必经之路,现在有人在那里造反,他自然忙不迭地就来找帝都求助。”
觉炎听从弟那么一说,轻轻皱了好看的眉:“这次南北分幽,便是以梁峰山为界。梁峰山地势险要,兵城即墨扼守山岭,易守难攻。曲盍和曲桓诚,不管即墨落在哪个手里,另一个恐怕都要寝食难安。按理说即墨城在梁峰山以南,地属南幽国,左相在这个节骨眼上乱了阵脚,给曲桓诚名正言顺的时机向我们参言,恐怕是糊涂了。曲桓诚打了张狠牌啊。”
“曲桓诚故意把消息压下,我们是最后知晓的。”柳系舟环视了一干人等,“出了帝都,我们的人手有些紧,派出去的斥候也被他抢了先机。现在,北幽的信使已经将韩钦反叛的消息传遍了天下。因为曲桓诚是帝朝刚加封的侯爵,有人敢挡他的路,便是折了皇室的颜面,帝都那边也保不住左相。不过朝廷上还没有定论,在此之前,我们全要自己拿捏。”
风柳绵打了个哈欠:“哦……那老头这么有用啊?”
良美人抿了抿嘴角,话音很是淡漠:“少不得他。”
“好吧……有个要塞,外头的曲盍与他大叔两个人都想要,我们给了曲盍。但是现在曲盍那边有个很有用的糟老头子——有用到没有他不成——犯傻跑到那要塞去,说要杀他大叔,所以他大叔逼着我们去杀人放火拆要塞,是不是呀?”
众人都有些无奈,擦了擦额上的汗。
“左相即使要保也是暗地里保,明里我们还不能拂了曲桓诚的意。现在的问题就是:作为帝都公使团,我们要不要作壁上观,还是……与北幽侯一道兴兵讨伐?”柳系舟轻轻抚着腰间佩剑。
高长薪叹了口气:“曲桓诚这是逼帝都表态,给他个侯爵他还蹬鼻子上脸了。不过,他再狡猾,也比不得朝堂上的那些老家伙。老家伙们混了一辈子,滑不拉几哪里算计得了他们。估计就算我们一行人都回帝都了,进不进军的圣旨还没拟呢。总之,如今这里不论如何生变,都得我们自己做主,而且我们怎么做都是错,是少不经事,曲桓诚即使吃了什么暗亏,也不好说。既然错了还有帝都给交代,那我们不如冷眼旁观,省点气力。南幽北幽要打,好啊!他们打他们的,我们顾我们的。”
“要说逼帝都表态,韩钦又何尝不是?”风熠抱着臂靠在车厢里,亦是沉声接过话头,“他凭一人之力站在了整个幽国、乃至王域的对立面,你当他是真不明白以卵击石的道理?恐怕是想给曲盍讨个说法吧。幽国是东方诸国中势力最大、疆域最广的,就算是我们王域,也还差它两个郡。八百年的宗室突然被一分为二,自认是忠臣的卿大夫必定受不了。对于帝都,他们能有几分忠诚?不过是陪臣罢了。但对于自家诸侯,却是赤胆忠魂。听说了没?圣旨一到,青州城天天有人自陨身亡。”
她又大叹:“唉,这也是我们不厚道啊。你说把咱家院子突然分了,让我爹让给别人一半,我们也不干啊……就算是异爨,那也不成。”
几日来忙得上火的风熠蹭蹭蹭冒了火气:“就你聪明!就你能说会道!”觉炎赶紧拉过她把人藏起来,按住头顶冒青烟的弟弟,“好了好了。你自己心里不顺,不要对着妹妹发火,她还小,你不用理会她。”
“韩钦一定要保,即墨保不保倒不重要。城池毁了可以再建,士卒阵亡了还能再招,但不世出的治世之才却难求。小曲回了王都,身边都没有自己的班底,若是旁边有个左相,好理事得多啊——所以,我们还是出兵吧,至少面子上做得漂亮。以一城换一人,北幽侯不吃亏,自然也不会再生事端。”
一直沉默的柳一夏此言一出,车厢里皆是一片寂静。风熠显然是恼了,冷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青锋卫可是我风家的骨血。”
柳系舟抬手挥了挥,似乎想压下风熠的怒气:“这件事鸿胪寺卿与我都不好出面,作为公使与公副使,我们的意见代表了皇上。但你们不一样。其实王域派出你们来,更多的是想以你们的少年锐气压过曲桓诚。如今出兵,正合此意。况且,一旦我们参战,曲桓诚要做什么手脚,我们也应付得来,不是吗?还能尽可能为南幽国公留下些兵源。”
高长薪点点头:“祭酒大人所说有理。”
车厢里的气氛瞬刹沉闷到了极点,风柳绵不自禁地朝觉炎背后缩去。柳系舟淡淡苦笑:“那么,我们少数服从多数。”
“不必,我也觉得祭酒大人所言极是。出兵,至少保一个左相,否则有可能两手空空。”觉炎轻笑着摇了摇头,说话间伸手按住了起身欲言的从弟。“那便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