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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一〇五、晋家短工

后来风柳绵陷在舒服的皂锦堆里,回想他说完那些话之后的事情,总是像走马灯一样兜兜转转,却怎么也连不起来。她连自己怎么从宜苏山龙墓之中出来的都不记得,只知道,原本以为会无比艰辛的回程,似乎在一眨眼之间就结束了。她和晋冉浑然无事、衣衫完整地站在地上王宫的荒弃后院里,望着残损的九龙壁,头顶是赤红色的月,背后是放冷箭的小侯爷。

而太阴太阳旗,竟然就在他们不远处招招展展,钢制的枪锋插在经年的石墁地砖上,静默地嘲笑着两人的失神。

晋冉也是一脸惊吓,摸不清来龙去脉的表情茫然得很可爱,可惜小侯爷不断袖,哦不,是小侯爷们不断袖。她记得去下帝陵就是因为为晋冉扑了一回箭,但很可惜,不知怎么回事时间好像回到了那一点,晋冉还是被一箭射穿了胫骨。于是小侯爷们扯住他就是一顿好打。恍若又回到了初来帝都的那晚,漫天飘雪,冻彻骨髓。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待她回过神来,小冉已经掉了好几块肉。

她摸出公主印,对着追上来抓他们的守陵卫士大叫大喊,你们救救他,救救他,他们却推诿不前:“大将军下令,斥候年考期间帝陵斗殴不禁……”

风柳绵摸出后腰的焚心,跑过去把太阴旗砍了,“年考已矣,你们管不管!”

这也算是玉公主此生第一次雄起。

☆☆☆

风柳绵稀里糊涂捡了个大大的便宜,成了霜白六届斥候年考的头甲,却被传犯了痴懵之症,好几日不曾上期门宫秀她传说中的小身板。其实她的确受了惊吓,那一段在地下王宫里的记忆甚至有了断断续续的空白,但凭着比人家粗一圈的神经,以及无比懒散不愿多想的心态,再加之整日整日不着调的自我催眠……到最后,她也只是受了点点惊吓而已。

至于那个骑兵校尉的武将官职,他爹很是不在意地扔给她颗铜质兽印,正好,他也不想去期门宫露脸。他懒。

风柳绵思来想去这个事儿要跟他爹说清楚,回家的第三天,就全身裹着厚厚的绷带蹭到他的三愆斋里:“其实这件事有阴谋。”她爹从公文堆里优雅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施施然地望着天花板。她觉得很没面子,拧着眉凝神静气道,“我觉得。”

她好像看到她爹皮相之下波涛汹涌,貌似憋笑很严重:“说吧,怎么对人家谋财害命的。与晋冉一道去,他伤成这样,你却取了帅旗……”乌金色的眼里倒没有怪罪,也没有猜忌,更没有怀疑,好像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似地。

风柳绵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一张口就停不下来地叽里呱啦,打算把怎么掉到祖奶奶坑里开始,一路飙到怎么从龙棺那里爬出来为止。可惜风清绝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在听到她说,她和晋冉两个被巨大无朋的藤条卷着乱飞之时,他就“啧啧”两声摇摇头,眼神透着股悲哀地望着她。

她心下已叫道:“不好!他不信!”可嘴里还在不甘心地说,“它卷着我们呜呜地飞……”

风清绝摸着手边脸盆口径的木质笔海,低下头去。风柳绵戒备地跳出门槛,把头抵在花格棂门处,只露出一只眼睛,还是不死心道:“它真得卷着我们,乌拉乌拉地飞……”

他听了淡笑了一下,嘴角不知为何浮起些意欲不明的微笑,在她眼里刺眼之极:“晃儿,不是你换个拟声词,它就真的存在。”

风柳绵只好死心了,其实她自己也不太信的。而且,看阿爹那个样子,似乎是以为她脑子坏了,她可不愿意他这样想。他肯定很自责,还会痛苦,毕竟这个与白发人送黑发人齐名,谁想自己的女儿变成疯疯傻傻的模样?所以,她任命地拖着病躯,挪回自己的厢房里,阖上门静静地坐在黑夜里,捧着脑袋念咒语希望把这个不靠谱的东西忘掉。

她所不知道的是,三愆斋里的那个人,也呆呆地坐了一夜,抚着那个木纹的笔洗。笔洗深紫如漆,脉管纹极细,被常年累月地摩挲磨得有点泛白。

之后的几天里风柳绵都不见她爹的影子。

她虽说浑身上下都是伤,但奇迹般地没一处重伤,家里休养了几日也就回宫受虐,一时受到不明就里的众人追捧,日日与风熠一道在外头宴饮。

她的酒量很好,风熠总是狠狠拍着她薄薄的身板大乐:“就这点还像我风家的人!”因此,还名正言顺地进了斗酒会作了副宗。斗酒会中人脉颇广,说白了,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结交江湖义士的地方。“天”、“治”、“国”三部在其中称为“上三家”,“上三家”的成员每年要交一笔很客观的年费,用来买酒宴饮所用,余下十七家的,就几乎可以白喝了。

只是她心中一直对晋冉有愧,并不曾与他人提起,时时思忖着要与他道个谢道个歉。而别人见穆公子皱眉沉思的样子,还不近女色,自然以为此人有什么军国献猷。“上三家”差不多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但普通的贵族武士、就是另十七部的,对上三家都有点抵触,交流浅浅,都觉得上三家又出了颗将星。

只是斥候战之后,晋冉并没有来部里念书,也没有到家里莳花种草,引得她惴惴,以为他两次都与骑兵校尉擦肩而过,犯了倔强。待到几日之后柳四提起,才记起来他负伤在家。她敲敲脑袋,自打帝陵回来脑子就有点不好使,这几天一直在用力地回忆,到底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原来是这个。

正巧,小小姑帮他打点了几日来的课业,想找人带回去,风柳绵就自告奋勇地承下了苦差。话说她家已经被他摸了个透,她怎么说也得去把面子挣回来不是。

本来以为柳四长薪这对“好兄弟”会领着她去,结果两人凑好似地,都忙乱得很,只给她留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地址。她扫兴瞄了一眼,就哭笑不得起来。

纸上赫然写着:明德坊****弄水杉树下。

瞥到前三个字,还觉得这小子学孟母三迁,所居之处甚是靠谱。结果后三个字就让她黑线了一把:摸,奶,弄……

这个这个这个……

她孤零零地出了宫门,然后孤零零地踏上征途。

好在明德坊就在集贤坊西面,也算是怀明城的上城区之一,没有马车徒步行走也就两刻钟左右。

明德坊原来是拨给朝廷命官所居之处,但是顶顶煊赫的都迁到城东王孙宅里去了,连带有个几朝几世的小世宗也挤破了头举家朝东,以东为贵。如今再住在明德坊里头的,也只剩下些没落贵族或者清流之类。她走进坊间的时候,虽说随处有石狮下马,也有阔达丈逾的坊间道,却感到一股万户灰甍的颓败。

何况晋冉还不住这些落灰上锁的广厦之中——他住****弄。一路走去,高堂阔宇渐渐被狭窄的弄堂与平房取代,时值近暮,炊烟袅袅。偶尔有几家人在堂前的树下乘凉用膳,脸色也是木然的,似乎沉浸了太多太多的往事。她一路厚着脸皮问路,慢慢摸到了那株水杉附近。

关于****弄的传言在脑海中复苏过来。无非就是巷子太小,有女人面对面走过都能摸到她胸。本来是个穷开心的笑话,但真要想到她家长工住在那里,她便笑不太出来。不知为何,她总替长工觉得不值,连带心里有份愧疚感,好像自己有个拉风的爹都是亏欠他似的。

在狭窄的小巷里穿行了一刻钟,她才找到了那株水杉,要不是水杉不像晋冉那样发育不良,她铁定在里头绕晕了。水杉之下有口方井,围着四五户人家,倒也洁净,而且比****弄里宽敞太多,她总算舒了口气。正好有个孩子在井边玩,她八婆地跑上去把小孩儿拖开,上了一堂安全课,顺道问出“那个总是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很漂亮看上去像葡萄一样好吃的哥哥”的住处。闻声出来的少妇都不知道该把她想做人贩子,还是微服私访的老鸨……

晋冉住在离井最远的地方,孤零零的一围土墙,站在井沿上还能看到里头的小院子,衬着飒飒绵绵的微凉夜风,风柳绵想来想去就只有寂天寞地四个字可以形容,仿佛他的人一样。这样想着,不禁加快了脚步,前去敲敲那褪了色的木门。

没人应门。

她自然是不想有五尺之僮可以跑出来,但晋冉这家伙为人挺知礼的——得罪他的人除外,她也除外——怎么可能吭都不吭一声?虽说他平时就吭都不吭一声。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她索性掏出怀里的发簪,插进风化得厉害的门缝里,吃力地把门闩往一边拨去。晋冉家的门实在很像漏风的门牙……

背后,四户人家同时“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是各种什物乒乒乓乓往门上堆的声响。诧异地回头一看,井边稀稀拉拉玩耍打滚儿的小孩儿都被抱走了,门前清静一片。她不由得耸了耸肩,继续拨她的门闩,附加为长工低叹:“世态炎凉。”不过这样最好,若是他们涌出来把她扭送到官衙去,那还要添多少麻烦啊。她深明现下铁定有十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呢,不过,要看就看吧,咱就是大盗、人贩子、采花贼……啊呸,谁是采花贼?!

不一会儿晋冉家就门户大开。其实柳绵再皮再刁,那身手也是怎一个低字了得,也不知道是不是晋冉艺高人胆大,放任大门如此经不起摧残。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在意诸位道上的英雄好汉往他的小庙里钻?

风柳绵一迈进那个小院子,就觉得这也许才是真正的理由。换台门的钱说不定比他的家当还来得贵,何必呢?一边想着,一边在青石墁地上小心翼翼地走过。石墁铺得随性,每一块的四围都起着荒草,但石路两边却看得出,是精心打理过的。她家花匠在他自个儿家里也不忘摆弄花花草草呢,只不过,这些花也跟他一样,有点营养不良。也算遇人不淑吧。

院子极小,墙缘有个大水缸,两边各是一个三脚架,上头还晾着期门宫里的青灰服制。看到那个,一缕笑便忍不住爬上花瓣样的唇。走了二十几步,石墁地便到了尽头,眼前所见是两间房,一大一小,小的那间屋顶已经塌了一半,露出房梁来。她不禁想起传说中的书生挑灯夜,女鬼上门时之类。还好那主间看上去适合人类居住,胆小鬼连忙心慌地走上缀了点青苔的石阶,敲敲门板:“小冉!小冉!小冉你吱个声儿小冉……好吧,我知道你喜欢我叫你晋同修,那就晋同修!晋同修!靠都带尊称了你好歹应个……闷你个鬼啊,我冲进来了哦,我真冲了哦!禁止裸奔,把小裤裤穿上!三,二,一!”

她捧着大摞大摞的纸,在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牛头功一样抵了进去。只听得“砰”地一声,眼前景致大换,然后整个人都因为用力过猛地扑倒在地。这还不算,额头还很凑巧地磕在桌角,痛得她五脏移位。看来,她还是低估了晋冉晋同修艺高人胆大的程度,主卧居然连个门闩都没有,等采花贼啊?

瞬间脑补晋冉倚门甩帕子,用他沙哑低沉的嗓音缓缓道:“采花贼大爷,怎么隔这么久才来啊……”

啊呸,谁是采花贼?!

很想做采花贼、但没有贼胆的人抽搐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两眼就对上裹着蚊帐的床。蚊帐是纯白的,风一来飘飘忽忽晃晃悠悠,隐约看到,里头直挺挺躺了个人。她“哎哟”一声往后一跳,抖索中软了腿,仰坐在地上。

合计着几天不见,晋冉晋同修就挂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他老人家做了鬼也肯定是个狠角色,这回闯了他的冥殿这可如何是好!!!哈德斯大人,阎罗大人,路西法的人,俄赛里斯大人,帮忙说点好话呀……

当下她就恨不得屁滚尿流地逃出去,但待她清醒过来,不知为何已站在他的床前,并且,手上撩着蚊帐。似乎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知道她胆子小便代做了。

里头的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黑发更为凌乱,湿淋淋地盖在额前,挡住了那双漂亮的眸子……

湿淋淋?

为什么湿淋淋?

她立马镇定下来,又看了看他的胸膛,却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气。这下没办法了,心里给自己鼓了把气,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掌想去摸摸他的额头。三番四次居然还下不去手,只好用手指代劳,戳了下他的脑袋。

短暂的接触还不能判定温度,倒是他的脑袋侧了侧。哦,还是软的,看样子不像死了很久,那就应该是刚死或者……活的。她心说,刚死的鬼再强大也不熟悉怎么害人,就算晓得,也得给老鬼留个面子不是?这下胆子大了,一抬手覆了上去。

滚烫的,汗湿的,还有……柔软的。

敢情晋大爷装挺尸啊!警报解除,某人立马得瑟了,蹿到外头就打了桶井水。井水向来是居家旅行必备良药,冬暖夏凉,正好做冰镇用。好不容易提水进屋,又自来熟地翻出布巾脸盆来开始干活。什么?有可能不是脸盆是脚桶?风家小爷才不管,反正晋大爷昏着呢,就算不昏,凭他的闷劲也说不出个屁字来。

给他额上敷好冷布巾,她就整整行头,查了查荷包。还好今日出门带了些闲钱……眼里闪过一丝诡诈。

轻轻一哼,人便迈着方步走到外头,瞅准了一户人家开始敲门。里头没声响,她便“哎呀”一声,掏出个金锭抛着玩:“这么好的活计没人做呀……”

民间通用的都是铜铢银铢,普通人家金铢哪里舍得花,也因此帝朝颁行的金锭不多,平头百姓见都不曾见过。不过那金灿灿的颜色谁人不知谁人不喜?立马四门全开,涌出七大姑八大姨。她把金锭一溜,立马指派人去城东寻胡继堂的老大夫,一大堆人赛跑似地冲了出去。

待老大夫来问完诊,天色已经差不多暗了。老头看诊就是很磨机,而且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动不动会“啧”一声,把人的心拎得老高老高,然后拖个长调来个“嗯”,高高悬着的心于是开开心心地急速落地。但是小心肝还没呆稳,他又要啧,这样来来去去,饶是风柳绵为人狗腿谄媚也黑了一张脸,坐在晋冉床边难耐地瞥来瞥去。最后,他贴了记万金油,无非是现下好好调养,专用我方药材,静候下回分解……

好不容易请走名为大夫实为瘟神的老头子,风柳绵呆呆地在他床前坐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在呆什么。他还是混混沌沌的,丝毫没有神智,好在老头子替他换药的时候,她发现他全身上下的伤差不多都好了,就差被殷起渊刺的透骨而过的那一下。虽说比不得地底王宫里那个生猛,但回复的速度已经相当可观,现下会高烧不退,应该是身体在拼了命地自我修复吧。

这样想着,她微微扯了扯嘴角,那个人的人品真是好啊……却不知为何抿到了一丝苦涩。她扭头一望身边磨旧的铜镜,发现镜中人姣好的脸上,赫然两道轻痕。

她吸吸鼻子,难看地把嘴巴咧大装出笑意,泪液却涌得愈发汹涌,怎么都止不住,怎么都抹不净,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却绕不开躲不过事实:她家的长工大人,特别能勾引自己心疼。

她也没办法,任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不复回,连蜡烛都忘记剪了,只一个劲地吸鼻子。眼泪流了至少还有美感,鼻涕流了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知是不是晋冉受不了她抽抽噎噎不爽快的哭腔,竟皱了皱眉头,轻声呻吟了句什么。

风柳绵向来对她家长工言听计从,比忠犬还忠犬,帝陵走一趟更是将此上升为条件反射,立马端正态度,把耳朵凑到他跟前。

“谁……”虚弱状。

“我……”受晋大爷感染也学人家虚弱,没经过脑子。

“谁……”虚弱状。

“我……”有苟延残喘之态,惟妙惟肖。

“谁……”继续虚弱。

“真的是我……”登堂入室,比病入膏肓更病入膏肓。

“我要谁……”

“我……”一出口就觉得不太对,连忙改口,“这个这个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她扒扒头,心说晋大爷不会设了个陷阱,等着自己一出口说个我吧?登时媚意一起眼波流转娇羞一句,诶呀你个死鬼!无奈脑子太好使,前因后果一叠加,瞬间石化:原来他是想喝水啊。满腔的花痴劲似见了光见了火的祖奶奶藤,老实地一旁凉快去了。

她手忙脚乱地点上蜡烛,给他过了水,他的神智终于慢慢清醒了过来。体虚的人再渴,也喝不了多少,饮了几口茶水便继续在床上挺尸。

不知为何,风柳绵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对头:不像是看朝思暮想的采花贼,倒是像看个陌生人似地。她不免有些伤心,转念一想,若是自己混混沌沌起来,看到高长薪在眼前转悠来转悠去,大概也会是这个眼神吧。

她不禁苦笑着吹嘘自己极有眼力,能清醒地认识到晋同修他不待见自己,心里又空落落的。不过他向来如此冷冷清清,一副我不认识你的模样,她早就习惯了。若是他哪一天无比热情地在路上打起招呼,她肯定要回去翻老皇历。再说,他现下身体有恙,归根结底还是她给害的,不担待着点儿也不成了。这样想着,本来想走的双腿也动不了,呆呆地靠着他蒙灰的书桌,踌躇不已。这一踌躇,便是月中天。

风柳绵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中途给他换了几次冷布巾,都没有动静。谁知文庙的钟敲过亥时,他突然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迷乱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倚着的书桌。她大叹,资优生就是不一样,顺手就抄起地上散落的课业送到他手里,还帮他捏了个拳。晋冉虚弱地皱了皱清秀的眉头,还是看着书桌,是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她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是自己胳膊底下枕着的抽屉。她示意性地拨了拨铁****的拉环,见他闭着眼睛并没有反应,便拉了出来。里头有几枚铜缁,还有一枚小小的碎银两。

呵,分遗产?晋大爷,到头来你还是待我不薄啊。她无比慈祥地浏览着那个人的财产,嘴角爬上了一丝笑意,却只听得蚊帐里的人略微侧了侧身:“帮我买些吃的……”

风柳绵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小年轻就是吃不饱,凡事以食为天。叹了口气,识相地到外头又做了次跑腿。这回儿她可不敢给再交给那些人去做事了,不单单是深更半夜,主要是若被那家伙知道,铁定自尊心受不了,要闹别扭、上吊、哭闹……唉,这年头,采朵花容易吗?还是宫花。

再后来,就是她满大街地跑,大黑天的给他买白粥吃。回去的时候他又睡着了,饶是她再随和也有点吃不消,把人推醒了强灌了下去。他还不乐意,嘀嘀咕咕梦呓一般说着不好吃,风柳绵累得虚脱,对着他又骂不出来,只好把他狠狠往被子里一塞就扬长而去。

她向来不记仇,第二日放学又照着古书膳本,鼓捣了几样清淡的菜色给他送去,比做晨昏定省还晨昏定省,风清绝还不带这种待遇的。晋冉还是一样地窝在被褥里,挺尸不挺了,倒是垫高了枕头歪在上头打瞌睡,手边散落着昨日她带来的讲义,气色不知好了多少。风柳绵放下食盒,他也没发觉,只是把头向里一低,整个人往后仰去,慵懒得像一只猫。她偷偷一咧嘴,走上前大大咧咧地把手往他头上一搭,确定烧退了,这才施施然去准备菜肴。待她两手捧四盘地回头,那双干净如天空的眸子正意欲不明地盯着她。

“作甚?”她嘻嘻笑着,涎皮赖脸。

他收回目光,吃力地撑起身子躺好,没有说话。

风柳绵不以为意,随便抄起身边的小案往他床上一搁,然后收拾好,递给他一双筷子。他没有伸手接过,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沙哑道:“为什么?”

“哈?!”她一愣,坐在他床沿上推了他一把,“什么为什么啊晋大公子?”

“你来做什么?”

虽说他低着头,她也想得到眼里莫名的生分,心里一抽一抽的疼。这算什么呀,亲也给你亲了,抱也给你抱了,现下想装不认识?!莫非,真的小气兮兮得舍不得那个骑兵校尉?还是,单纯地想玩单纯?她思虑了半日,学温庭筠来了个双手八叉,终于拣了个靠谱的理由缓缓道,“你是我害的,够不够?”

他眼一闭,看起来并不满意于这个答案。她看他一副你不老实招来我就不吃饭的神情,捧着头烦闷道,“好吧,好吧,我心术不正想吃你豆腐占你便宜,成了吧?!靠,给你带个饭还要编理由,一条还不够,你怎么这么麻烦呀!吃吃吃吃吃……”晋冉听闻她那句大言不惭的“吃豆腐”之时,就惊诧地瞪大了漂亮的眸子,到此时已经有点懵了,愣愣地接过筷子。她哄孩子似地哄着他,殷勤地把菜盘往他面前推,都快扎进他眼睛里,他才犹犹豫豫地大吃特吃起来,大概是真饿了。

看他吃饭也没意思,她索性自来熟地拧了抹布,帮他抹抹灰掸掸尘。别看他人前人模人样的,其实屋子里熵值非常大,她又对于熵增现象有特殊的厌恶,一上手还有点停不下来。中途,她发现好几次晋冉都用十分戒备的眼神瞟她,见她发现,又低下头去闷闷地啃饭。她看他把好端端的排骨嚼都不嚼就吐出来,不禁莞尔,“吃什么补什么。骨头断了,要吃排骨。”

他不言语。

她也不放在心上,一边替他把蚊帐挂上小银钩,一边又问,“明天想吃什么?”

晋冉闷了许久,闷出一个字来:“鸡。”言简意赅。

风柳绵乐呵呵地笑着道好,心说,原来你想补那个呢晋大爷。待他吃完,她从小斜跨里翻出小野猫,咪咪、咪咪叫着把剩菜倒进了食盆里,逗引它去屋外吃。一抬头,他第三次露出那种很惊诧的目光了,稀奇得很。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我阿爹不许我养小东西,它还是跟着你住吧。反正,它也喜欢你多一些,何况当初捡到它还是你的机缘呢。”说到这儿,不禁把脸凑上去谄媚笑道,“地宫里来去一轮,小家伙最后还是与我们碰在一起,也算有缘,你总不会不收它吧?”

“地,宫?”晋冉一字一顿地问,表情从惊诧到冷淡,同时别过脸去,刻意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你在说什么?”

“哦,就是我们下去的那个地方,我觉得应该是帝陵的地宫……”对于命名两人没有达成过一致意见。

晋冉皱皱眉头:“不知道。”

“切,不知道你个头啊!”说完之后,风柳绵脑中一个晴天霹雳,在原地待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说了什么。他说地宫,然后又说不明白,这这这这这这……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有一股脑的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靠!”

直到临近午夜,风柳绵都喋喋不休地在晋冉床头给他讲帝陵地宫里头的那些事儿,芝麻绿豆什么都不落下,详细地连对晋大爷的歪歪都和盘托出,算作添头,可惜他愣是仰着头,用干净剔透的眸子盯着那床板,恍若要把那里看出一个洞来。她讲得口干舌燥,晋大爷却还是一脸没兴趣的模样,比她爹听说后的反应还要伤人。

虽说那些破事她与阿爹、与风熠、与觉炎都讲过,熟得不能再熟,一翻出来就能银瓶泻水似地,但讲到后来,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沉默了。她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就是,现在的自己在晋冉的记忆里,不过是个偶尔出现的路人。而且,他忘掉了帝陵却没有忘掉其他,充其量她也只是个少见多怪、君子绕道的小人型路人。

那么,那个路人现在端茶送水献殷勤,所以他才会用如此戒备与陌生的眼神看她吧?

这样的话,似乎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在下地宫以前,她一直就是个包袱,虽说在地宫里也是,但毕竟两人有过共同的经历,也算是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时不时还要来个生离死别啥啥的,能走到最后的柳暗花明,不能不说是奇迹。但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竟然来了个推翻重来,于是只有她背负着两个人的记忆,把他当做亲近的哥们,怕他死怕他疼怕他落下功课怕他吃不上热饭……还怕他寂寞。

而他把她当做路人。

路人。她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嘴角有些咸涩。

晋冉的眸光终于收了回来,落在床前的女孩子身上。她又哭了。说实话哭得比昨天好看,果然她就是不出声好看。可是,为什么要哭?他不禁转过身面朝她,在床上窝了个舒服的姿势,安静地盯着她瞧。她用手背抹抹眼睛,收拾了小案上的饭菜要走。

“喂。”他小声地叫唤。

那人把脸抹得红彤彤躁呼呼的,哀怨地扭身回头,等着下文。但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呆呆地闷着。因为他的选择性失忆而变得有点小资的风同修,一时间也拒开尊口,两个人就这样闷不作声地呆了半晌。

这次却是晋冉先收回了目光,他越过她的肩线往房外看去,看到那小野猫吃饱了,在庭前神气活现地逛来逛去,竖着小尾巴很得瑟的模样,让他不自觉地回望她,在两者之间寻找某些亲缘关系。不过,她现在可一点不得瑟,很是伤春悲秋,被他一看竟又喷涌而出两泉清泪,被逼得转过头去,修狭的肩膀不停地抖动。

这下子晋冉也有点吃不住了,嘬着嘴含混地唤了几声“咪咪”,想把小猫逗引过来,纾解纾解气氛。风柳绵却不这样想,一个转身嘟着嘴,“它叫由心!”

小野猫迈着猫步,轻松地跳上了踏脚,又翻身跳上了晋冉的床。晋冉伸手把猫抱过来,笨拙地理了理它脑袋上的毛,很老实地叫了句“由心”。

风柳绵复活了。忘掉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没有关系,记得危难时刻要出来趟雷,寻常时候要对她言听计从,够了够了。她很开心地把晋冉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而他则坐在床上怀里抱着由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脑袋,目光澄澈而安静。

最后她哼着小曲跟他道过晚安,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打开书桌抽屉取钱。他的骄傲,还是不允他随意欠钱,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一下欠了她多少人情。他从来不曾想过要真清算起来,是谁欠谁的多,似乎从来就不记得要从她身上讨债,好像那些付出本来就是理所当然,使得她也又刁又邪地偶尔如此作想。

风柳绵有点郁闷,不单单是因为他失了忆脾气还是如此执拧,还因为他抽屉里没钱了……不过,他既然肯认由心做儿子,她就算机关算尽,哦不是,是耍尽小聪明,也会把他们两个照顾好。

☆☆☆

看官们……最近更新不稳定你们也发觉了吧,这个这个这个实在是因为事儿多啊……存稿差不多清空了,这段时间里也没有精力再码字o(︶︿︶)o对不起啊,估计要停更一段时间,待年节归来码文。。。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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