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话音方落,像是沸水里投进了一块冰,顿时炸了锅。只听另一人道:“你们可知道,那杯子是怎么碎的?”
“好像是……倒了茶进去就碎了。”
“你说这茶杯怎么早不碎晚不碎,偏偏在客人面前碎呢。”
“还不止这些呐,”先前那人突然神神秘秘地道,“我听见过那杯子的人说啊,那杯子上图案是一片山水湖景,那杯子一碎,正好把那湖拦腰折了。”
“湖……?”一个人若有所思地接了话,“难道说……”
当今皇帝的名讳是杭九泽,泽者,湖淖也。
杭九润送的杯子拦腰碎在了那个湖上,让人如何不往前时杭九润驾崩杭九泽登基的事情,再自以为是地往深了想一想……
难道说是杭九润的魂魄附在了这杯子里?这是杭九润的怨意对杭九泽所施下的咒文么?如此看来,这天下现时表面的安定,不知又能维持多久啊。
没有人说,却又有谁不这么想呢。
闾丘枫坐在角落里扶着额头,因为如果不撑着桌子必定从凳子上摔下去。他心想我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是有人暗中谋划着要折腾我,可是也不止于这么……离谱吧?他现在是信了,印月楼掌柜说的没错,真是够邪乎。居然连杭九泽和杭九润都扯出来了,就不怕事情大了引火上身?不过也是,事情闹得越大,印月楼里烧起来的火就越旺。
果然来这里打听传言是对的,离得越远,谣言就传得越不着调,南市街和这京城上下,离得果然不近。
谣言这种事情,他也已不是第一次面对了。远的不说,近的就有杭九泽和韩浅薇利用谣言让落影离开他,解决谣言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解释。谣言即便是狂风,一阵吹过去了,也不损一分半分,所有又何必去在乎呢。
闾丘枫想罢忽然觉得自己的脸皮似乎是越来越厚了,在南市街上这么久,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不惊不乍,别人看着以为他是处变不惊,他自己知道,这是要烦得太多,懒得再花力气表现出什么惊异了。
叹了口气,闾丘枫招手:“结帐。”
来收钱的还是方才那个伙计,闾丘枫看着他一路走来,见他研究似地看着自己,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闾丘枫笑笑,也没有点明,心道自己这个客人的确是够莫名其妙了,他看着不解也是正常。
伙计拿着钱去帐台,闾丘枫也没等他回来,一撑桌子起身就走了,临走到门口,看见了羊肉汤馆的老板正站在门口。汤馆老板想来是听到了店里在说印月楼和杯子的事情,虽然也没怎么听清,但他知道闾丘枫是南市街的人,还有些担心,见闾丘枫走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便放下心来,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闾丘枫一路走出城东的巷子,看看天色,打了个呵欠。
原来已到下午了。
虽然一大早就被印月楼的掌柜吵醒,闾丘枫却忽然觉得精神前所未有地好。印月楼这次的事情,竟然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是相当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他。
南市街上的旧人,多多少少都领教过他的手段,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轻易招惹他,即便到了走投无路,也不会轻易与他动手。那么这次是南市街上的新人么?如果是新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直接向他出手?南市街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挑上他这个最难对付的?难道是看他刚刚从瞻州回来,以为他没有精力再去忙南市街上的事情?可是如果知道他是皇上赐封的靖安侯,还敢动他?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啊……
不可否认,他对这个人,有兴趣。
因为他忽然想起,最初到南市街,他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
那时候南市街最大的商家姓慕,叫慕怀珮,南市街上的商家店铺,他一个人就包揽了三成。闾丘枫听说了这个人之后就知道,想要真正在南市街上站立下来,必须要向他下手。
少年的心气里总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傲然自负,不成功便成仁的选择让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如果不能一举得手,他毫不怀疑慕怀珮有能力让他永远消失在商界之中。
那是他最忙乱暴躁的时候,也是他最兴奋的时候。那时候无论他到哪里,落影都陪着他,再烦闷愤然,看到落影在他身边,他也能安下心来。
最终他赢了。
他代替了慕怀珮。慕怀珮一举不振,不久便退出了南市街,而闾丘枫成了南市街上更大的商家。
难道这个人,打算延着他的路再走一遍?
可是他忘记了,那时候慕怀珮已是年过花甲,离开南市街,是带了几分自愿才输给闾丘枫的,即便是这样,闾丘枫依然觉得自己赢得不易,稍有不慎,便不一定是这样一个结局了。
而闾丘枫,只不过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纪,也有全副的精力和耐心,等着看那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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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璞宫位于皇宫的西北角,隐在梅林的西边,地处偏僻,天璞宫与冷宫只有一墙之隔,占地虽然大,却是个寻常宫人都不会去的角落。
落影一度觉得杭九泽将杭九润的妃嫔全送去添璞宫这件事情,似乎做得太急了些,也不知他是一心想要清静还是怕落人口实,可是为什么偏偏将她还丢在玉露宫里,难道不是更为打眼么?
午后的阳光带着不着意的慵懒照上天璞宫的檐壁,飞檐上陈旧的雕刻竟显得剔透起来,剔透得让人心里无端生出一阵寒意。出玉露宫之前翠萝执意要撑伞遮阳,
天璞宫里,没有生机。尽管花草树木无一不缺,可这儿,平白无端地,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大约是杭九润已经不在了吧,这些原本的后·宫妃嫔们,连争宠都用不着了,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只能成为一具具行尸走肉。
她忽然觉得有些后怕,如果没有杭九泽夺位,她就得一辈子活在这深宫之中,等杭九润死后,也得住在这天璞宫里了吧。不仅是她,还会有宁妃,嫣嫔……她们都要这样活着。
这般的日子,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站在这里心中就油然而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明明她现在还在身皇宫之中啊,况且即将面对的是如此棘手的事情。她想到这里忽然又在心里笑了笑,明明自己进宫就是杭九泽为了夺位而谋划出来的局啊。
那个是局,这次,会不会也是一个局呢?
不论如何,即便是局,也要走进去,才能破啊。
在外面看不出,真正走进去才知道,天璞宫竟然大得出奇。大而空旷的天璞宫,看在眼里出离得寂寞。
进了宫门,先是一些轩馆楼阁,想是夕晒的缘故,门外都没有什么人,只偶尔有粗使的宫女内监在院中打扫,扫地的声音也是极轻缓的,像是怕惊扰到这四下屋中的人。毕竟,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说不准有哪个贵人会突发暴躁,而起因,便有可能是扫地时飞起的扬尘。
尽管那些只是旧年的低品妃子,可谁知道以后,又有谁会被封为太妃,自此地位尊贵呢,那又如何是他们可以担待的。皇家的事情,永远不能用理智来揣度。
再向里走,是一道院门,从门中穿过,再走过一个小跨院,便是大一些的楼阁,在一间屋子的门前,落影看到了嫣嫔,见到落影站起了身来,矮了矮身算是行礼,毕竟落影的位分是昭仪,落影身旁的翠萝也俯身向她行了礼。嫣嫔看了看落影,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淡漠还是哀然。
自从那日为她解围之后,落影就没有再看见她,不过之后听翠萝说,浮云馆的嫣嫔在那之后送了好些东西来给她,那时候她初封昭仪,各宫各室的礼物送了一堆,整整放了半间屋子,嫣嫔送了什么,她也没有在意,现在更是不记得了。
在后·宫中,嫣嫔原本算是和萍妃走得算近,玉连环碎的那次她虽蓄意挑拨,让萍妃迁怒于嫣嫔,可是事实如何,她也无从得知,因为之后已经是杭九泽带兵入城了。也许这件事情,嫣嫔会知道一些。
她正想着怎么向嫣嫔开口,已听嫣嫔先说话了。
“昭仪娘娘前次出手相帮,嫔妾还没有道谢,真是失礼了。”
落影怔了怔:“嫣嫔姐姐客气了。”
嫣嫔自嘲似地笑了:“昭仪娘娘救嫔妾于水火,就算嫔妾只是这局棋里一个救急用的棋子,而昭仪娘娘要救的是下棋之人,终归是该道谢的。”
自己与闾丘枫的事情,原来她真的知道。
略一思忖,落影微笑道:“嫣嫔姐姐在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嫣嫔冷冷地一笑:“听不懂么?昭仪娘娘怎么可能听不懂。分明已是鱼鸿尺素了,何必还要装傻。”
“鱼鸿尺素?”落影倏地失笑,“看来醉春阁和我原本所以为的样子,是不太相同啊。传信就事传信,嫣嫔姐姐何必还要用这么雅致的词替我掩饰呢。”
“娘娘误会了,嫔妾并不是想替娘娘掩饰。”嫣嫔忽地笑了开来,如桃花般娇艳的笑容,让落影觉得她的确是不负这个“嫣”字。
那你又到底要做什么?落影在心里想着,没有问出声。
嫣嫔笑了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脸上泛起了两团红晕:“昭仪娘娘这才是真的听不懂了吧?”
落影静静地看着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昭仪娘娘听不懂了,为什么不问?”
漠然一笑,落影淡淡道:“本宫没有什么可问的。”她心知,嫣嫔讲了这些,必然是还有话要对自己说的。一挑唇角,她看了看嫣嫔:“本宫口渴了,可以向嫣嫔姐姐讨一杯茶喝么?”
嫣嫔见她这样说,随即也笑了:“昭仪娘娘驾临,嫔妾怎敢不备好了茶来招待,何须昭仪娘娘开口来讨呢。昭仪娘娘请进,不过嫔妾今时也没有昭仪娘娘这般风光,什么雨前新茶,娘娘还是不要指望了。”
不理会她的揶揄,落影径自跟进了嫣嫔的住处,翠萝有些担心地看了落影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
进了屋子,嫣嫔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沏茶,这才请落影坐下。
嫣嫔的屋子布置得和浮云馆颇为相似,梨木方几剔花古架几乎没有变过,只是原本浮云馆正堂中央里的那面云母石屏风放在了墙边,气势便少了一半。
不多时,已有宫女送上了刚沏好的茶,釉里青的薄胎瓷杯,上面有一道一道浅浅的釉纹。
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
皇宫之中,即便没落了,也还有这般的奢侈。
落影一手拿过那杯子,开水盛在杯中,被子放在手里烫得生疼。她暗叹自己空负将冰水弄热的能力,怎么就没有学一学化水成冰。
嫣嫔遣走了身侧的随侍,屋子里顿时空了下来,只剩落影和嫣嫔两个人。嫣嫔不说话,落影只得拿着将那杯子端到面前,挑起杯盖拨了拨水上漂着的碎茶末。刚想凑上杯沿喝一口,却只看见碎茶末的颜色渐渐泛出了不起眼的墨蓝色。
“你在这茶里……放了什么?”
嫣嫔眼波一转,掩口笑道:“昭仪娘娘也用过的东西,怎么就记不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