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把亡妻卢紫薇埋葬在京郊皂荚屯,办完丧事,拖着疲倦的身子来到卢氏住过的闺房。他推开两扇门,迈进门槛一看,床上没了爱妻,顿觉整个房间空空落落,冷冷清清的,再也不见了昔日的笑脸迎送,再也没有了昔日的情意绵绵,再也没了往日的温馨、惬意,倒是一阵透人心扉的悲伤向他迎面袭来。彷徨、迷惘、苦闷,“不知何事萦怀抱”的情绪,充塞满腹。没了往日的偎红依翠,只好靠在冰冷的床头上,半晌、半晌地独坐。
秋萍知道他这几天也没正经吃顿饱饭,今天更是菜饭未进,她想:如今,虽然只剩下她一人服侍夫君,可她从小就侍候小姐卢紫薇,主仆相处多年,亲如姐妹。小姐突然过世,她心里非常沉痛,不论是为了逝者,还是为自己的将来,她都应善待纳兰容若。她怕他饿,怕他肚里没食受了寒气,怕他抑郁成疾,还不敢惊动他,只急得在门外逡巡,不时地踮着脚扒门缝往里瞧。她终于硬着头皮叫门进了去,还未及她说话儿,他就摆手让她出去,说他一个人只想在清静的地方坐一会儿。
直到天黑了,秋萍心疼得什么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忙为他烧了两碟可口的菜,斟满一壶酒,送过去,劝慰纳兰容若进食,他不吃,秋萍就不依。他才动了筷儿。她想陪他多坐一会儿,说说话儿,解解闷。善解人意的秋萍知道他这个时候愿意清静独处,稍坐了一会儿便替他掩好门,回自己房里去了。纳兰容若喝起酒来,更加心事重重:他想到与梅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窗共读,相互激励,切磋经史,感情火热,私下密约,设誓订盟。不想,被狠心的额娘把表妹骗入后宫,致使她忧郁成疾,吞金离世。后娶卢氏紫薇为妻,婚后情笃意切,缠绵悱恻,谁知与爱妻伉俪生活不足五个春秋,她也仙逝了。恋人与爱妻相继早亡,如电笞一般给了自己切肤彻骨的刺激;身怀的文才武略,可以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可是,没人能理解自己一颗火热的心,官场中度日维艰,“树议者谓之疏狂,任事者目为躁进,百事诋毁”。到处布满了陷阱和圈套。一幕幕宦海倾轧的悲惨场面,一颗颗宰辅头颅委地的景象历历在目。
爱情的坎坷,壮志的难酬,仕途的险恶,使他万念俱灰。他居然师法陶潜,向往陶渊明种豆南山、采菊东篱的田园生活。陶渊明曾说: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纳兰容若写的五言古诗,也颇具东篱味:
天地忽如寄,人生多苦辛;
何如但饮酒,邈然怀古人。
南山有闲田,不治委荆榛。
今年适种豆,枝叶何莘莘;
豆实即可采,豆秸亦可薪。
如今,他觉得人生在世,应该“乐天知命,无竞无争”,“任天运之卷舒”,一切顺其自然,把功名、利禄,乃至人生都看得非常淡泊。他吟道:
人生若朝露,营营苦奔走;
为问身后事,何如一杯酒。
曾经热衷于编辑《渌水亭杂识》,曾经十年寒窗苦读,以天下为己任的纳兰容若,如今很懊悔自己当年追求功名利禄的孟浪行为。他终于悟出了“今是而昨非”的道理。就在当晚饮酒之际,他竟然自号为“楞伽山人”。楞伽是佛家大乘经典,原意是“不可到,难入”的意思。后来,纳兰容若的好友有感于他自号为楞伽山人时,吟道:“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可见他取楞伽为号的深意。同时,他又把自己的词集命名为《饮水词》,《五灯会元》中道明禅师曾对一行者说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可知纳兰容若为自己词集取名的用意。
这天晚上,纳兰容若喝得烂醉。秋萍在门外听他鼾声大作,走进房里一看,人倚着床头睡了。案上杯盘狼藉,也顾不得收拾,想要扶他去睡,刚往前迈步,却又停住了脚,处女的娇羞使她踟蹰不前;可她又一想,反正小姐在世时,曾有遗命,一再叮嘱纳兰容若,纳自己为妾,横竖早晚也是他的人,如今小姐没了,我不服侍,谁服侍他?春寒料峭,让他一个人睡在这空屋里,容易着凉。俨然一副主妇的心态驱使她一只手抻过纳兰容若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拦腰搀着纳兰容若走进自己房里,放他躺在床上,先替他拭去脸上的尘垢,然后为他宽衣解带。这样热心地侍候男人,她还是第一次。烛光下,她无限深情地瞧着他那白皙的脸颊、浓重的双眉、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嘴唇,不知哪来的勇气,促使她终于不能自制地把自己的樱唇凑到他那灼热的唇上紧紧地贴住,许久、许久地不肯移开。恼人的是,他怎的也不醒转来。女人有的是捉弄男人的办法,她把纤指伸向他的腋窝儿,痒得他睡梦中“扑哧”一笑,以为是爱妻紫薇在跟他戏耍,他张开双臂搂住了她。她恨他仍不醒,便又去胳肢他的腋下,痒得难受,他终于醒转来,睁眼一看,是爱妻的丫鬟秋萍,吓得他一怔,缩回了手。
如冷水浇头一般,秋萍伤心地哭了,热泪一对一双地滴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脯上。纳兰容若眼珠不错,半晌、半晌地注视着她的脸。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奴婢不是名门闺秀,原是下贱的丫鬟……”
纳兰容若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本打算再过一段时间与秋萍成亲,谁知,她便这么错怪了他。他再也不忍听下去了,便又搂住她,道:“你错怪了我。”……
纳兰容若自从纳秋萍为妾以来,这是第一夜与她同衾共枕,而且是瞒着阿玛和额娘。他想:“管他呢!总不能把秋萍也送进宫里去?”如今,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此夜,他连续地做梦:他梦见梅表妹穿着平时最喜欢穿的粉红色长袍,外面套一件月白色镶宽边儿背心,一如既往,还那么活泼开朗,对他依然情深似海。她正色地对他说:“表哥,伴君如伴虎,一旦得罪,生杀予夺,全凭皇帝‘金口玉牙’一句话,眼见后宫的美女和太监动则被杀。再说,官场险恶,防不胜防的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务须谨慎……”还梦着爱妻紫薇,偎在他的怀里哭泣,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把猛儿抚养成人;她让他要善待秋萍,一定要让秋萍带猛儿。又梦见阿玛被重臣郭弹劾,阿玛为讲情受贿、贪污河银、害了两条人命……都已败露。阿玛被下到刑部大牢里,待秋后问斩、家产全被籍没。一日之间,偌大一座人人仰慕的成亲王府,家破人亡。纳兰容若吓得额上渗出冷汗。忽地掀开被坐起来,听着窗外风雨交加,急忙点着蜡烛一看,身边的秋萍正熟睡。也无心推醒她陪着说话,他惊魂稍定,冷静地想:“常言道:‘喝凉酒,使赃钱,早晚是祸患。’阿玛多年来无休止地贪赃枉法,又在朝中得罪那么多人,恐怕离方才梦境的时日不会太久了,随时会有杀身之祸。”他想起床,天还早,想再睡,又睡不着。
他觉得世道越来越黑暗险恶,他怕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臣,常常告诫自己,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渴望能够远离尘俗,寻求一处清静的地方,修心养性。他郁闷地吟道:
高树暗如山,倾崖石欲落;
羁离悲夜猿,险峭伤病鹤。
洒怀万物情,此时欣有托。
山中一声磬,禅灯破寥廓。
他深深地感觉到在混浊险恶的清廷中已无法自安,为能得到一点精神的慰藉,别无选择,唯有遁入空门。
时值深秋,纳兰容若谎称患病,一连数日未到御前奉职。一日晌午,他脱去朝服,换了一身便装,骑着马,信马由缰往西而行。傍晚,他来到北京西郊,巍巍西山,挺拔险峻,蜿蜒起伏,枫叶给漫山遍野铺上一层厚厚的红色地毯。落日的余晖洒落在山坡上,天地之间充满了金红色的光。此刻,年仅三十岁,面部灰黄、满脸愁容的纳兰容若迎着夕阳牵着马走上西山。他的步履沉重,目光呆滞,世道黑暗已把这位年轻的三品命官、御前侍卫折磨得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他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台山。此山峰峦叠嶂,高耸入云,怪石、古洞错落山间,兼有茂密的苍松翠柏簇拥着一座佛寺,这就是北京西郊闻名遐迩的大觉寺。
纳兰容若悄悄地推开山门走进去,他把马拴在寺院内的松树下,未直接进殿,却独自背剪着手信步在正殿、偏殿,前后左右转悠了许久,才走到大殿门下拾阶而上,透过门窗看见一尊丈余高的佛像前,银烛高照,香烟缭绕。一群和尚披着袈裟坐在佛前的一条长案周围诵经,铜钟、木鱼伴着众僧浑厚的梵唱从殿里传出来。这样的场面,他平生虽然见过多次,可是不知怎么着,今天的心情却格外不同,不禁词性大发,口占一首《望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吟罢,他轻轻叩开正殿的门,说求见慧充禅师。一个小和尚迎出来告诉他,说:“慧充禅师正在诵经。”请他先到东偏殿里奉茶。未及纳兰容若喝上半杯茶,就见一位年近古稀、体格健壮,穿一身灰色的僧袍,里面衬着洁白的僧衣,白净面皮透着粉红的血色,眼目炯炯有神,看样子精力极充沛的老和尚推门进来。纳兰容若忙起身离座,抱拳揖礼,道:“老禅师一向可好?”
“阿弥陀佛!”慧充和尚双手合十,道,“一晃好几年未见纳兰公子,想必屡屡荣升,不屑来敝寺。”
老禅师一句话,说得纳兰容若的双颊顿觉灼热。还是纳兰容若在太学读书的时候,慧充和尚常在北京沿街化缘,两个人常有诗词唱和。后来因为誓要与梅表妹一见,亲自到大觉寺求助于慧充扮僧入宫,打这以后有五六年未见到老禅师了。
“请坐,请坐!”慧充和尚让了座,问道,“这几年未见,纳兰公子的词作都已成集了吧?”
纳兰容若叹道:“近年来,心绪一直不好,填些小词儿不堪入目。”
若说纳兰容若的心情不佳,慧充倒不怀疑,老禅师一进屋就留神他的面带忧郁,眉头不展。可是令慧充奇怪的,他是成亲王府贵公子,本身又是御前一等侍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什么不遂心的呢?今日突然来敝寺,却又是为何?
这时,小和尚换了新茶。纳兰容若啜了一口茶,借机措辞,想说明来意,可他欲言又止。
慧充和尚已看出他有事要说,又难以启齿,便说道:“纳兰公子今来必有事,但说无妨。”
纳兰容若原本是位性好风雅,也是非常健谈的人,却不知为何,这会儿如此少言寡语,吞吞吐吐。待了片刻,他竟从怀里掏出一串桃核念珠递给慧充和尚看。此念珠是用一百零八枚圆如小樱桃的山桃核穿成的。一枚桃核中刻着五六尊罗汉。其中罗汉有站着的、坐着的、诵经文的、扛拐杖的;有在龛中打坐的,还有在树荫下盘腿坐在蒲垫上讲经说法的,又有围坐在一起指着经卷讲解的;有袒胸露腹赤脚练拳的,还有老禅师闲庭信步,小和尚在后面陪伴的。在一串念珠上计刻五百多尊罗汉,其中佛门所用的蒲团、木鱼、经卷、竹筒、茶盒等无不俱全。又有云龙、风虎、狮象、鸟兽等掺杂在其间。乍一看不甚清楚,在窗前仔细一瞧,就会发现,所刻的罗汉仅如米粒一般大。但佛的相貌奇特古老,有的穿花纹的衣服,有的穿着飘逸的袈裟,有的穿细布短褂,神态风貌各异,皆潇洒地分散在松柏岩石之间。
慧充和尚戴上老花镜,就着烛光聚精会神地瞧了良久,咂嘴赞叹道:“构思精湛,技巧奇异,实在是雕刻艺术的精品!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纳兰容若以重金从北京琉璃厂一家古玩店里为慧充和尚买的,见他爱不释手地摆弄那念珠,因说道:“老禅师若是喜欢,就送给您了。”
慧充连忙回道:“不可!这副念珠恐怕价值连城,贫僧无功怎肯受此厚禄?”他边说边递还纳兰容若。纳兰容若摇头不接,慧充百般不收,彼此争执再三。慧充见纳兰容若诚心诚意相送,这才收下桃核念珠。可他仍不知纳兰容若来意,便问道:“纳兰公子不是为送贫僧念珠专程来敝寺的吧?”
纳兰容若见慧充收下礼物,心里似乎有了点儿底,才说:“实不相瞒,吾来贵寺确有一件事相烦老禅师。”话到舌端,他又咽了回去。
慧充很纳闷,再也捺不住了,便催问:“纳兰公子,到底有何事,如此难以启齿?”
纳兰容若趁势把自己的心境和盘托出:“在下经过一年多的悟道之后,才作出发自内心的抉择,如今我尘念已绝,欲入佛门拜您为师,万望收纳弟子。”说着,他便跪地向慧充叩头。
慧充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心头感到强烈地震撼,怔怔地呆了半天才把他扶起来。太突然了,太意外了,慧充万万没想到此话是从一位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公子之口说出来的,更没想到此话能出自一位官运亨通,在朝中正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年轻侍卫之口。
沉默了好一阵子,慧充和尚问道:“纳兰公子,说心里话,你到底为何要皈依佛门?”
纳兰容若沉思有顷,正色道:“几年来,弟子痛感人生苦短,红尘繁华皆梦幻泡影,唯佛法可以济度众生脱离苦海,是以发大誓愿,诚心皈依佛门修得正果。”
慧充听了,知道他是从经书中东拉西扯地摘了这么两句,微微一笑中肯地开导他,说:“纳兰公子,你想过没有?按着佛门的清规戒律修行,对于一位三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你从小就是安富尊荣的贵公子,涉入仕途之后,又一直安享人间富贵。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经一番艰苦磨炼,便骤言剪断六根,入我佛门,谈何容易。此事干系重大,不是贫僧推托,望公子三思。贫僧所虑者,公子赌一时之气遁入空门,万一将来难耐寂寞又还俗回家,岂非唐突佛祖。”
纳兰容若爽快地回道:“老禅师请放心,弟子既入佛门,必恪守我佛清规,绝不迷恋人间荣华,倘得此心向佛,求得心静,清贫即是乐土,何苦之有。”响鼓无须重锤,末了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原来,他是为了求得寸心安宁,才决定遁入空门。
其实,这一点慧充早已看得透彻,他只是担心纳兰容若尘缘未了。于是,慧充苦口婆心地规劝:“纳兰公子,恕贫僧直言,只恐你身不由己,堂堂一等御前侍卫披剃出家,圣上岂能容忍?令尊大人官居一品又怎能割舍?况且,公子尚有妻室子嗣,你安忍无端抛撇。佛法亦是人心,人心不允,佛法难容呵。”慧充扫了纳兰容若一眼,见他听得入神,啜了口茶,接着又指点道,“纳兰公子若执意想信佛,闲暇时可来寺院进香、诵经,只须一心向善,未必定要剃度。王维、东坡皆为居士,在家修行,一样能成正果。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纳兰容若沉思一会儿,起身说:“多谢老禅师!”
慧充留纳兰容若在大觉寺住了一宿。翌日晨,送他下山。
从此以后,北京西郊台山的大觉寺里,常常出现一位身着锦袍、腰金带紫、声威显赫、深得康熙皇帝恩宠、气干虹霓的年轻人,在正殿佛像前俯身若有所思地拨弄着一檠惨淡的青灯,虔诚地烧香、叩拜。他就是纳兰容若。有一次,他叩拜后,感慨万千地吟一首《浣溪沙》道:
败叶填溪水已冰,夕阳犹照短长亭,京西佛寺久闻名。??驻马客临大觉寺,斗鸡人拨佛前灯,净消尘土礼金经。
纳兰容若虽然常常得机会到北京西郊台山大觉寺在佛前拨灯、烧香、叩拜,但欲入佛门的夙愿始终未遂,心情一直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