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愿意与达官显贵结交,喜欢阿谀奉承。纳兰容若是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大学士明珠的贵公子,特别又成为御前侍卫,不免有些人攀附,而他却不肯赏脸。他结交的朋友中不少是“单寒羁孤诧傺困郁”的人。他愿意降尊屈贵,与真正有学问的人交友。
时人陈维崧颇有词才,自名其词为《迦陵词》。“迦陵者,西王母所使之鸟名也,其羽毛世不可得而出,其文彩世不可得而知。”陈维崧的词颇被世人推崇,连康熙皇帝也慕其名,命侍卫纳兰容若把他的词集征进宫中欣赏。
其时,陈维崧由江南来到京师无处落脚,寄居在徐乾学家里。纳兰容若拾级叩开徐府朱门,走进先生的书房,正逢业师与客人谈笑风生。容若向徐乾学请了安后,眼光不时地投向客人。
徐乾学因向客人引见说:“此乃敝人门生,明珠府公子纳兰容若。”随后又向容若介绍:“这位也是江南名士……”
容若看着眼前这位年逾五十、二目明亮、脸面清癯、满腮胡须的老者,估摸是陈维崧,士大夫们称他为陈髯公,是早有耳闻的,便凑前向他施礼问安。
陈维崧急欠身扶住容若道:“老朽是江苏宜兴陈维崧。”
容若抱拳道:“久仰,久仰!”
彼此落座后,纳兰容若便谦恭地说:“学生奉圣上之旨,今来求陈世伯的词作拜读。可巧,于此会晤……”
陈维崧听说皇上要读他的词,既觉受宠若惊,又感到为难,微皱眉头,说:“这——”
“不妨可以进献。”徐乾学料到陈维崧时来运转,瞧着他为难的样子,爽快地说,“既然皇上是慕名而来求词,你若不献上,岂不是不识抬举,得罪圣上反倒不好。”
陈维崧这才取出一本词集献给康熙皇帝。从此,纳兰容若与陈维崧有了交往。
陈维崧,字其年,号迦陵。生于明天启五年。他的父亲就是闻名于世的东林党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陈维崧曾中乡试,明亡后,他跟随父亲隐居山林。清顺治十二年,开科取士时,他也曾应试,却不第,便周游四方,广交天下名士。陈贞慧卧病时,曾把儿子陈维崧托付给密友冒辟疆照料。陈贞慧谢世后,冒辟疆为照顾陈维崧的生活,让他住在水绘园,研读经史。
这次陈维崧来京,时逢康熙帝设博学鸿儒科。纳兰容若在皇上面前给他荐引,徐乾学也怂恿他应召。陈维崧入选后,授翰林院检讨。这时,他已五十四岁。后来,陈维崧在京城北郊安了家。居家很小,潮湿低矮,屋内的陈设也极简陋。生活挺贫寒,可他还喜欢资助在京比他生活更困难的人。有一次,纳兰容若去看他,见屋内小得仅容两个人坐,他的少妻为客人献上粗茶后,无处可待,只好侍立于旁。纳兰容若一边喝着淡茶,一边扫视着陈宅与少妇。他抓住陈维崧贫穷而又风流这两点,颇有感触,感由情生,情促诗兴,于是口占:“曲罢鬓云偏,风姿真可怜。”说的是侧立在陈维崧身旁这位少妇娇憨的神态。纳兰容若是知道陈维崧当年一段艳遇的。一次,纳兰容若的诗朋酒侣在渌水亭宴饮时,陈维崧自己在席间曾说,他年轻时在水绘园居住时,爱上了父亲朋友冒辟疆的一位歌女,临赴京时,把她带出来。此来,口占两句诗,在开玩笑中流露出容若友好的心情。纳兰容若每到他家,都大把大把地丢下银子,资助陈维崧的生活。
纳兰容若与陈维崧的往来越多,交情也就愈来愈深。陈维崧从初交时赞赏容若的侍卫生活,渐渐地转为同情他羁旅凄凉了,曾写《浪淘沙》云:
月胫罨残灯,抹丽中庭。临岐摘阮要人听。不信一行金雁小,有许多声。??今夜惊凉更,茶沸笙瓶。梦中梦好怕他醒。依旧刺桐花底去,无限心情。
纳兰容若愿意和陈维崧交往,在思想上是有相通之处的。他俩在官场中都是十分谨慎的。陈维崧虽然居官时日不多,却看出官场上的险恶,以为不是久居之地,时常萌动急流勇退的念头。后来终于以病借口南归江苏宜兴。
严绳孙在京师流连多时,对纳兰容若早有耳闻。他很想一见这位才子,可他又不敢贸然前往,唯恐森严的明珠府拒他于门外,也怕遭到容若的白眼……在这进退维谷之际,他终于鼓足勇气登门拜访。
书童阿满跑进书房传报:“公子,外面有人来求见。”纳兰容若正在聚精会神地阅卷,头也没抬地说:“请!”书童撩起帘幔,走进一位年逾五十的陌生人。
纳兰容若站起来迎上前,抱拳揖礼,问及:“台甫如何称呼?”
来人不卑不亢地说:“无锡严绳孙慕名来访纳兰公子。”容若早有耳闻,“江南三布衣”中有一位叫严绳孙,也是大才子。他字荪友。祖父严一鹏,明朝尚书,其父严绍宗,明朝贡生,明亡后,隐居终老。严绳孙在明亡时,已近而立之年,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清朝已开科取士,可他一直不屑应试,终年笑傲王侯,漫游南北,广交名士,吟诗赋词。
容若热情地手指一把楠木红漆椅,说:“请!”二人落座,书童捧上茶来。容若见他二目炯炯有神,宽宽的前额闪着亮光,高高的颧骨,皮肤里透出细细血丝,这兴许是他多年浪迹天涯、含辛茹苦的痕迹。纳兰容若见严绳孙为人淡泊、旷达,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谈笑风生,如多年的老友久别重逢一般由诗词谈及人生,容若留他对酌,二人一直聊到入更,严绳孙才告辞。
经过一段时间的往来,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纳兰容若知严绳孙生活拮据,在京中居无定所,便让他搬到明珠府住。不久,康熙帝为进一步笼络汉族士大夫,特开博学鸿儒科,选拔才华出众之士,纂修《明史》。
对于开科举荐的具体办法,康熙皇上向吏部降旨: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朕万几余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学之士,用资典学。我朝定鼎以来,崇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通、文藻瑰丽,可以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不论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其余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举荐,务令虚公延访,期得真才,以副朕求贤右文之意。尔部即通行传谕。
此旨一下,各地把名流学者,怀才不遇之士纷纷荐举出来。翌年春,一百多名应试人员陆续到京,由皇帝钦试。
纳兰容若想,这对荪友世伯出头露日倒是个好机会。
晚上下值回府,便到严绳孙的房里,说:“世伯,听说朝廷要开博学鸿儒科,这可是个出仕的机会。”
严绳孙听了无动于衷,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随便朝廷怎么开,于咱何干?”
容若说:“凭世伯的才华前去一试,准能考中,不日即可授官。”
严绳孙不屑地一笑,说:“某虽愚,自幼不希无妄之福。”
纳兰容若为他遗憾地说:“世伯满腹经纶,岂不埋没了?”谁知,严绳孙却只顾喝茶,不再言语了。
容若见一时很难说服他,便悄然出门。
翌日,容若求刑部主事俞陈琛向朝廷推荐严绳孙参加博学鸿儒科。严绳孙不得不前去殿试,可他只草草地写了《省耕诗》一首,交卷应付了事。纳兰容若知道严绳孙此举,急得团团转。
试毕,吏部官员收卷,翰林院掌院学士总封,然后进呈皇上。翌日,康熙带领大学士杜立德、冯溥和掌院学士叶方蔼等人到霸州,共同阅卷,并商议录取人选。阅卷时,发现浙江萧山毛奇龄的试卷有补天事。
康熙便向阅卷官大学土冯溥,问:“娲皇补天事信乎?”冯溥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
康熙身边的侍卫纳兰容若答道:“《淮南子》里有之。”
康熙便向纳兰容若问道:“徒记事耶,则《楚辞》、《列子》早及之,何止《淮南子》,未知传信何如耳?”
纳兰容若又答道:“赋主铺张,古籍宜可用。”
康熙听了,点头称是,心中暗暗地夸奖:“这个年轻的侍卫倒真是鸿儒呢!”于是毛奇龄被录取了。
当议到严绳孙的试卷时,在座的君臣意见不一,有的大臣说严绳孙是个饱学;有的大臣说,他只赋一首诗,不宜录取;还有的大臣说他恃才傲物,虽有才也不可取。
康熙一时犹豫不决,便回头问身后的纳兰容若:“爱卿以为如何?”
纳兰容若一心要举荐严绳孙,可又怕在座的大臣们疑心,便装作回避地说:“选才大事,微臣不敢多言。”
康熙说:“卿尽管说,朕赦你无罪。”
纳兰容若这才故作平淡地答道:“奴才听说严绳孙乃江南名士,才华横溢,人才难得。”
康熙点头道:“要开局修《明史》,不可无此人。”于是被选为二等,授翰林院检讨,参加修《明史》。由于严绳孙的天资聪慧,才超侪辈,不久,擢升为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他这才对纳兰容若那份热心有所理解,感激不已。同时对清廷也感恩戴德了。
由于严绳孙在明珠府住,纳兰容若与他接触方便,两个人或在绳孙的房里或在容若的书斋,常常置酒促膝谈心。无所顾忌,无所不涉地谈论一些朝野的政事与人情世态。据严绳孙说:
初,容若年甚少,于世无所措意。既而论文之暇,闲与天下事,无所隐讳。比岁以来,究物情之变态,辄卓然有所见于其中。或经时之别,一再接其绪论,未尝使人不爽然而自失也。
是岁四月,余以归入辞容若时,坐无余人,相与叙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终始,语有所及,怆然伤怀。
年复一年的侍卫生涯,使纳兰容若的远大抱负、雄心壮志,无可施展,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使他产生了强烈的不满与厌恶。不热衷于官场的严绳孙,对纳兰容若时常流露出失望苦闷的情绪,自然比别的友人体会得更深切。每当纳兰容若随驾出巡时,他都替容若捏把汗,担心容若在皇上面前遭到什么不测,便叮嘱容若,说:“伴君如伴虎啊,在尊前言行举止务须谨慎!”一般人把侍卫随驾视为无上的荣耀,总不免说些祝贺之词,可严绳孙却更多的是同情纳兰容若的苦衷,为他忧心忡忡。他写下了《倦寻芳·送成容若扈从北行》:
凤城东去,一片斜阳,千里红叶。便不凄凉,早是凄凉时节。云骢便抛珠汗渍,桃花鞭影明灭。笑回头,有葡萄酒暖,当炉明月。??算此去金波正满,何处关山,玉笛吹裂。古镇黄花,看即满头须折。扈跸长杨人自好,翠惟未惯伤离别。只归来,古奚囊,尽添冰雪。
康熙皇帝很赏识严绳孙的才华,对他也很宠信,曾对左右的重臣说:“严某好人。”朝野皆知皇上待严绳孙颇厚,并可望再擢升。但严绳孙深知仕途的艰险。他深深地明白,急流勇退,是官场中避免遭到横祸的良方,在朝廷供职时,他日夜惴惴不安,每每萌动辞官归故里的想法。
不久,江南三布衣之一、与严绳孙同科入选翰林的朱彝尊被弹劾罢官。他亲眼看到朱彝尊被折磨得目不忍睹的惨状,深深地感到官场上的互相倾轧愈演愈烈,便横下心来,以身染沉疴为借口,毅然向朝廷提出请假回乡。纳兰容若得知挚友告病南归时,心情异常苦恼,他将满腔悲愤酸楚熔铸为乐府词,赋《再送荪友南还》: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剪灯夜语。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哪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在严绳孙归隐之后,纳兰容若还曾多次寄词给他。有时,容若想象挚友在家乡过得极悠闲,可以“画眉闲了画芙蓉”,对他闲情逸致颇觉羡慕。这中间,严绳孙还曾来京和容若与其他朋友们小聚。
还是在徐乾学帮助纳兰容若编刊《通志堂经解》时,纳兰容若几乎天天到东海阁学士公邸去收集宋元以来解释儒家经典书籍。有一次,见先生的书斋里坐着一位年近五十、身材瘦小的人。他,一张黝黑的脸,额头圆亮,目光敏锐,傲气逼人。经先生介绍,才知道他也是江南三布衣之一姜宸英。姜氏字西溟,又字湛园,浙江慈溪人。容若趋前向姜宸英施礼。他欠身还礼,虽然初次相见,他便毫不掩饰地告诉纳兰容若,说:“余赋性狂率,少作检括,又不善与俗子阿邑……触喉抵忌,悔罪穷途。”二人一见如故,谈得投合。
康熙皇上早就知道姜宸英颇有文名,很想罗致到朝廷来供职,曾对左右说:“姜西溟古文,当今作者。”
姜西溟曾参加过几次博学鸿儒科考试。第一次开科这天清晨,博学鸿儒就鱼贯进入太和门,集合在太和殿前,等待向皇帝行礼。这时有两名担任考务的大臣正在闲聊,其中一个人问:“听说皇上近来龙体欠安,不知得的是什么病?”
一向狷介狂放的姜宸英在一旁听了,不知忌讳,幸灾乐祸地说:“还不是小儿好色所致。”
当值巡视的纳兰容若正走在他们跟前,也听得很清楚,大惊失色,为他捏一把冷汗,幸好姜宸英的话带着慈溪的乡音,旁边的两名大臣都没太听明白。
纳兰容若的思维神速,装作不认识姜宸英,立刻操着北京话从容自若地对姜宸英问道:“您方才说皇上的病是宵衣旰食,忙于政务所致?有药可医吗?”
姜宸英这才醒悟过来,刚才自己脱口说出的话,若传到皇帝耳朵里去,降下罪来,不是凌迟,也要杀头的!吓得他一时惊魂难定,连忙点头说:“有药,有药。”
原来北京话中的“宵衣旰食”与慈溪话中的“小儿好色”的发音非常相似,因此才硬是瞒过了两名大臣,避免了一场大祸。
这次,主考官也很想选中他,谁知他生性狷介狂放,傲视考官,竟喝得醉醺醺地在考场中肆意犯规,监考官不得不把他斥逐出去。有一次考试,姜宸英有意在考卷上窜用尧舜典词,难为判卷官。判卷官果然迷惑不解,找他问时,他居然蔑视地反问道:“义山诗未读耶?”判卷官知被他戏弄,可惜一份成绩优良、字迹整洁的考卷被判卷官一怒之下甩到不合格的考卷堆里。如此一来,他屡试不中。他眼巴巴地看着一些豪门子弟以重金买到官职,看到一些当代清高的人竞相钻营博学鸿儒科,便牢骚满腹,讥讽地说:“北门已除输粟尉,西山犹贡采薇人。”姜宸英在京城混了几年,屡试不第,落拓不堪,穷困潦倒。纳兰容若不忍看他的苦境,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
后来,纳兰容若发现姜宸英的负气自傲,固然是使他几次失去涉入仕途机会的原因,但是暗中有人与他作对才是令他长期不能入仕的症结。当时国子监祭酒翁叔元尚书受当朝大学士明珠的旨意,弹劾汤斌为伪学。明珠趁势把汤斌贬为副詹事,以此逼迫汤斌。姜宸英虽是翁叔元的朋友,却对他此举大为不满,并颇感不平,于是便著文责备他。不料,这篇文章竟传遍京师,因此,朋友之间反目成仇,翁尚书从此忌恨姜宸英。
旁观者清,纳兰容若从中看出门道,明知是父亲为打击异己在背地里一手策划的一场闹剧。由于姜宸英为人狷介狂放,举止鲁莽,一篇文章得罪了一层人,自己还蒙在鼓里。容若一直很同情挚友屡试不第、长期愤闷的处境,可是事关自己的父亲,又不好直说,便绕了个弯子。他想,安三,势倾京城内外,若是安三能在朝廷重臣面前替姜宸英说句好话,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一心要帮助挚友在朝中找个差使,便寻机对姜宸英说:“家君遇先生厚,然卒不得大有作助,某以父子之亲亦不能为力者,盖有人焉。愿先生少假颜色,则立谐。”
姜宸英听容若说让自己在他家的仆人安三面前低三下四地去讨好,顿觉受到奇耻大辱,瞪圆二目,怒不可遏地喝道:“要某向猪狗不如的人折服?妄想!”遂起身摔杯与纳兰容若绝交,誓不往来。容若并不以此介意,却百般向姜宸英请罪,始终以礼相待。从此以后,明珠与翁叔元竞相排挤姜宸英。
身为当朝的大学士,位极人臣的宠臣明珠,缘何排挤一个孤寒困踬的平头百姓、区区小人物姜宸英呢?事情与徐乾学不无瓜葛。原来,徐乾学与明珠的关系很微妙,令人费解。最初,徐乾学自称是明珠府上的扫门人;明珠确实也曾援手,提拔徐乾学节节高升,彼此亲密无间,曾结成一党。后来,不知为什么,二人不断发生冲突,并越演越烈,竟同水火之势。汤斌原属徐乾学一派。明珠指使翁叔元攻讦汤斌,说到底就是要击败徐乾学。不料,半路上又杀出一个程咬金,姜宸英那一篇文章给翁叔元一记不小的闷棍,轰动了整个京城,随之他便也卷入了明珠与徐乾学明争暗斗的旋涡中去,昏头昏脑地做了替罪羊,一直被明珠一伙势力排挤。由此,姜宸英对官场的险恶与黑暗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纳兰容若对姜宸英的内心之苦,也深有感触。虽然姜宸英与自己的父亲为忤,连他自己也曾被姜宸英当面摔过杯,臭骂过,可他却不以为然,倒从姜宸英的遭遇中看透了官场上的黑暗与龌龊。
纳兰容若对友人始终以诚相待,使姜宸英终于发现他那颗金子般的心,并由衷地为之感动。朋友之间,彼此的理解渐渐加深,常常在一起游览唱和。有一天,纳兰容若邀姜宸英去什刹海荡舟晚酌,彼此乘酒兴赋诗,直到深夜才肯离去。后来姜宸英到底被明珠一党逼迫离京,纳兰容若连夜跑到姜宸英的住所为挚友饯行,他二人一边把盏痛饮,一边推心置腹地彻夜长谈。席间,纳兰容若一时感动得不知所以,他将一腔忠悃浓缩为三首长调,向挚友表示惜别,这就是那首《金缕曲·西溟言别赋此赠之》:
谁得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滚滚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衷鸣去。黄叶下,秋如许。??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姜宸英归回故里后,依然生计困窘。老母病亡,无钱发丧。纳兰容若听朋友说后,心中不禁难过,托友捎去重金周济。姜宸英感谢纳兰容若的资助,写信说容若“轸念贫交,施及存殁。使藐然之孤,虽不能尽养于生前,犹得慰所生于地下”。
纳兰容若一生对所结交的“单寒羁孤、傺困郁”之士,都献过自己的一份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