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水袖来到刘彻所在的房门外时,屋内的灯都已熄灭,而是点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卫长君与滕旭尧也已立在了门外。卫长君眼中闪过的惊艳与失落,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尽管孟汝曦也打扮过了一番,但任谁都能看出,此时此刻的主角,无疑就是水袖。
门轻轻地推开,迎面是一块薄纱,由红袖与巧儿在一旁拉好,透过薄纱,刘彻能隐约看见水袖就在后面,却看不清此刻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倒影在薄纱上的身影,有些清瘦,也没有其他舞女那样傲人的身姿,可对他来说竟就是如此的有吸引力,直直地盯着薄纱上的影子,他想知道,这层薄纱之后究竟是什么样诱人的景色。
孟汝曦在摆好的琴前落座,看了眼立在一旁拿着笛子的滕旭尧,孟汝曦便不免有些心安。是她让甜儿叫来了旭尧,旭尧每次都接送她与水袖去飞鸿居,自然也留在飞鸿居陪她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会吹笛子,而且吹得极好,现下这一曲歌舞,便是旭尧谱的曲。她从不知道,旭尧远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简单,他识字,懂音律,会武功;也许这在寻常人家再平常不过,可旭尧不同,他只是一个奴隶,一个孤儿,他要学会这些,远比他人更多的努力,正是因为这样,每当旭尧在她身边,她就觉得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好的。
也许是被孟汝曦盯久了,滕旭尧转身看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还是那样自信从容,不禁让孟汝曦觉得其实给太子弹琴也没什么好紧张的。那块薄纱,也是旭尧想出来的,他说这样,水袖看不到太子,就不会紧张,等渐入佳境再将薄纱拉开,水袖早已过了那个坎,也正是这样的惊喜,必定会给太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早已明白水袖喜欢的是谁,所以他要让太子永远记住水袖,从此只要歌舞一起,太子便会想起水袖,唯有这样,水袖这份卑微单薄的爱,才能有所价值。
于是笛子吹起,琴声奏起,小鼓敲起,歌声唱起,刘彻的目光也流连在薄纱上的身影。他看见她的衣袖舒展开来,随即便闻到了淡淡的栀子花香,清淡而素雅,舞动着荷叶般的衣袖,听到了佩玉叮当作响。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终于,刘彻听到了水袖的歌声,淡淡地,落入他的耳中。没有他想象中的稚嫩,屈原的《山鬼》,他读过,却不想,当普上音律后,竟是如此扣人心弦,更动听的,却是水袖渐寂忽起的歌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水袖的歌声已越唱越高,四周的琴声也已是越拨越急,却又有极低极细的笛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尽管音色及第,但每个音节却依旧清晰可闻,顺着琴声渐高后却又再低沉下去,清脆短促,与琴音此起彼伏,衬托着水袖的歌舞,彼鸣我和,渐渐琴音减弱,笛声渐去,仿佛一切就要万籁俱寂。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琴声似止未止之际,鼓声急起,水袖忽而一声飞起,假嗓已出,琴篴声俱来并发,隔在水袖与刘彻那缕薄纱在水袖这霍然一声中应声而下,刘彻想喝酒,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愣。他晓得这《山鬼》的故事,他的情感随着她的动作,起了共鸣。看着水袖忽而双眉颦蹙,表现出无限的哀愁,侧身垂睫时低回婉转的娇羞,张目嗔视的盛怒,他开始有些分不清,这悲喜仅仅是她的舞,还是她的心。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水袖唱着,舞着;刘彻看得目不转睛,再没有薄纱的阻挡,他再不必看着影子去想象,只是他从未料到,眼前的身姿比他想象中更美,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红色绣着牡丹的丝裙,随着身子轻轻的转动而散开,她的舞如风拂杨柳般婀娜多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不经意间望向他的容颜被如葱根般的细指遮盖,一颦一笑在此刻却是动人心魄。由她口中唱出,那婉转迁回的秦腔如一条飞蛇在山中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
直到水袖的舞曲已止,刘彻依旧没有回过神,脑中依旧盘旋在水袖方才的舞姿与歌声。
“好!”倒是刘婧第一个回过了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水袖,“真没想到,竟能有如此卓越的舞曲,这诗好,曲好,唱的也好,舞的更是好!”
“不错!这唱法我还是第一次听,竟能将平常的曲子与那彩腔同唱,不愧是从师芙蓉园啊!”曹时也不由地赞叹,这看起来不过半大的丫头,竟已有如此造化。
“老爷,您看,这几日时常黏在一起,却不想竟是一个个身怀绝技呢!这汝曦琴弹的好,旭尧这笛吹得也是上乘,长君的鼓声伴得也是极好,我们府里这些丫头奴才们,可真是不能小瞧了。”
曹时心情也是极好,这府里不过四个奴才便能有如此的本领,更是让一旁的太子至今还有些没回神,岂不是他的荣耀?于是举杯至刘彻,“殿下,府中下人献丑了,如若不足还请殿下多包涵。”
“姐夫哪的话?”刘彻回过神,与曹时对饮,“几日之舞,是本宫迄今为止,见过最好的!恐怕有生之年,不会再有更好的了,难道姐姐姐夫忍心让彻儿今生思念?”
刘彻话音一落,孟汝曦便懂了。刘彻动心了,水袖的歌,水袖的舞,甚至今日的水袖这个人,都让刘彻难以忘怀了。他难道是要纳了水袖?
果然,孟汝曦懂了的话,刘婧与曹时不会不懂,只见刘婧意味深长地看着水袖,笑道:“傻丫头,还不谢过太子?”
“谢……谢太子。”水袖还有些不明白,怎么就要谢太子了?
“时辰也不早了,都下去歇息吧。”挽着曹时,刘婧便到了门外,打算回房。
水袖赶忙揽起裙摆赶至刘婧身边想服侍左右,竟不想被柳玉茗拦了下来,“你留下。”
“为什么?”水袖几乎是脱口而出,为什么她要留下?
“真是个傻丫头。”柳玉茗也不禁笑了,却带着一丝怜惜与不舍。水袖不懂,她难道还会不懂么?
水袖看向一旁的孟汝曦,想要问,但当看见孟汝曦欲言又止的样子,滕旭尧无奈的神情,以及卫长君握紧的拳头,眼中的不甘与哀痛,水袖突然明白了。太子选了她,从那些公主安排的舞女中,刘彻没有选上任何一个,却选了她,留下她与刘彻两人单独在屋内,她成了与那些舞女一样,任他挑选的侍寝丫头,那些女子盼望许久的“临幸”,却是落在了她头上么?
刘婧与曹时走了,其他丫头也走了,不等水袖回过神,门便也已关上,看到水袖猛然间明白过来的神情,孟汝曦紧握着拳头几乎将指甲掐进了手心,却不能上前将水袖拉回自己身边。
廊外,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长君看着落下的雨,深深地吸着气,才防止自己将拳头砸向墙,而是一头扎进了雨中。滕旭尧拉过孟汝曦的手,将她颤抖的手摊开,盖上自己的手,低声道:“这不是我们可以去决定的事。”
“可是……往后该怎么办?”孟汝曦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子临幸了水袖,倘若将来他有情,会到她入宫,可一入了宫门,那样明争暗斗,美女如云的地方,水袖不懂怎么去生活;可若他无情,转身既忘,那水袖的下半生该怎么办?”
“小曦……你要明白,心再是不平,也是命。”没有了昔日的嬉皮笑脸,滕旭尧当然明白这一夜后,水袖的后半生便是嶙峋,只是这命倘若就是如此,便也挣扎无望了。
孟汝曦闭上眼,任泪水滑落,命,她当然明白。三生石前,她看了多少人的前世来生,因果循环皆是命,所走的每一步都只是判官手中的一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