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惊在一旁不知所措,良久,才嗫嚅道:“孩子,不管你怎么看,爸是爱你的,爸为你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我赤足躲在何雨房门外的阴影里,手抠着墙壁,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我想,父亲怎样能说这样的话呢,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的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水草,憋得喘不上气。
过了许多年,我才知道,何雨那时就已经患了不轻的抑郁症。何雨当时的情形十分危险,他的神经非常紧张和脆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稍微再有一点刺激便可能断掉。
何雨还是出事了。他在1989年5月的一个晚上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我的家陷入空前灾难。父亲一夜间苍老了40岁,像一个刚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僵尸,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父亲猜测何雨卷入了学潮,他去了海淀每一所大学,又挨个找到何雨的同学,哪里都没有何雨的消息。
每天早晨,父亲天不亮就出门,赶坐头班地铁去天安门广场。不久以后,城市交通瘫痪,父亲改骑自行车,出门就更早了。在家里,我又抑制不住开始抠食墙皮。我正复习高考,时间进入倒计时,何雨的失踪和父亲的早出晚归令我完全读不进书去。我长时间站在我房间朝北的窗前,俯瞰着长安街上的景象。紧闭的木格窗阻挡了外面的燥热和混乱,让我因为置身阴凉而对眼前的一切生出一种固执的怀疑和不真实感。
父亲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我很困倦,把复习资料摊在书桌上,头枕在臂弯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父亲。很多时候,我的眼睛已经闭上,悄悄地睡着了。但一听到门锁的响动,我总会惊醒。我推开椅子跑去客厅里,看见父亲垂着头,拖着疲惫的身体进来,我便知道,何雨仍然没有找到。
我整整一天没有见到父亲,但我几乎不敢看他的脸。父亲的脸色越来越灰暗,皱纹深重,布满绝望的顽强,看了让人伤心。我只在父亲身边站一下,什么也不说,就回到我自己的房子里,把门阖上。
6月初的一天深夜,父亲回来得特别晚。他看上去格外忧虑,说走遍了广场的每一块地砖,都没有找到我哥哥。那晚,我睡得很不好。凌晨的时候,我又做了那个我经常做的梦。在梦里,我寻找何雨,不知怎么又找到那片海底。我掀起每一块礁石,看底下有没有何雨。借着海水强劲的浮力,我将一块巨大的黑色礁石推到一旁。无数细纱腾起弥散的浊浪里,一条光亮的隧道忽然显露在我的眼前。
如同以往无数次,我向隧道尽头的光亮处游去。就在我快要接近隧道口的时候,那个地方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挡住了我的视线,他向我伸出手,无比亲切地说:“来吧,我的孩子。”
那个人很像我的父亲。我不由地叫了一声:“爸爸!”
忽然,远处传来一记清脆的响声,像一个气泡从海底升腾并破碎在海平面上。我猛然惊醒,本能地从床上跳到地上,推开挡住我的椅子,光脚向客厅跑去。我拉开房门。外面,何雨背着一个脏乎乎的破牛仔包站在我面前,他衣衫不整,头发很长,胡子也几天没刮了,手中正拿着家里的钥匙。
看到何雨我毫不吃惊,但他让我愤怒。我因为愤怒而泪流满面,我抓着何雨的衬衫把他拽进家们,狠命地打他、踢他,踩他落在地板上的影子。我哭着说:
“哥,你找死啊!你到底去哪里啦?”
何雨去了湖南老家。他原本是想去自杀的,遗书都写好了,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死。
不堪一击的语言
正如人们担忧的,贺兰脑子里的瘤子果然没能根除。第一次手术3个月后,贺兰又做了第二次脑部肿瘤手术。
第二次手术后,贺兰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她把从自己脑内取出的肿瘤当做研究标本,做了一套细胞凋零实验,作为自己硕士论文的一部分。
“凋零”(apoptosis)是医学界新近提出的关于肿瘤发生机理的一个概念,它指除病理性坏死外机体细胞的正常死亡。从生物学角度讲,死亡如同再生,对维持自然界的平衡、物种种族的延续,甚至个体缜密有序的生命过程都十分必要。生物体细胞的正常死亡程序被称为“凋零机制”。而一旦某个组织细胞丧失了凋零机制对它的控制作用,它就将无限地分裂增生,成为癌肿。贺兰搞到了一些细胞凋零因子抗体,用在她自己的脑瘤切片上,它们果然又有了旺盛的活力。
我仍然每天去看贺兰。但这次手术后,再面对贺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胶质细胞瘤的手术治愈率只有不到1‰,一旦二次复发,几乎不再有康复的可能。在事实面前,我总是无话可说。所有那些安慰病人的套话此刻在我看来都是多余的,甚至是虚伪的。贺兰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脑子里的这块癌肿。她知道那瘤子生长的确切位置,想象得出癌细胞如何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地扩增和占位。贺兰体会得到大脑受损的一系列变化:头痛、恶心、智力下降、运动失控,等等,她甚至可以在基因水平上分析这些过程的本质。还有什么比如此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更残酷的事情?
贺兰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1000ml的广口标本瓶,里面盛着她的一块浅白色脑瘤组织。一次,我去看望贺兰。贺兰正对着标本瓶发呆,看见我进来,她冲我凄然一笑,幽幽地说:“舒展,都说死亡对于生命是必需的,可有谁真的愿意死掉呢?即使一个癌细胞,一个在错误基因编码下生长出的组织,它也拼命地不想死掉。”
之前,我常谈到死。博雅7年,我参与和见证过许多救治命悬一线的病人的案例。“白衣天使”听上去充满了温柔仁慈的具象,一个长着美丽面庞和一对翅膀的小人儿,借一颗爱心和一根魔棒兑现着生灵不死的请求。可我们从事的却是一项以生为目的而以死为结局的博弈,我们必定要输的。人类对于生的努力如同春播夏作,而死亡是秋后的颗粒归仓。没有人能逃脱得了。
我转头去看标本瓶里那块癌肿。它刚刚离开贺兰的身体,还没有被福尔马林液完全浸透,故而轻盈漂浮、缓缓游动,像一朵盛开的海葵。看着它我忽然想,无论我曾经怎样蔑视生命、崇拜死亡,但面对贺兰,我却极端地希望她活着。
真的,我就是希望贺兰活着。为此,我宁肯接受她不再美丽的脸庞。
这天,梅丹冰约我一起去看贺兰。我们进到病房时,贺兰正同邻床一位抱孩子的少妇说话。少妇很年轻,她怀中的小孩只1岁多一点的样子,头戴一顶黄色棒球帽,边缘露着一圈纱布,显然是一个小病人,但是十分可爱。我指着小孩问:“这孩子什么病?”
“脑瘤。”少妇说。
脑瘤?!我暗吃一惊,后悔出言唐突。梅丹冰硬着头皮接问:“手术做了?”
“前天做的。”旁边孩子的父亲回答。他们原本住在儿科,上午刚转到神经外科病房。
“花了很多钱吧?你们给他买保险了么?”梅丹冰细致地问。
“已经3万多了,”父亲说,“我们没来得及给他买保险就查出了病。”
“那怎么办呢?”我替他们着急。
“怎么办?”少妇摸摸孩子圆鼓鼓的脸蛋说,“那也要给他治啊,他总还是一个孩子。”
小孩仿佛听得懂母亲的忧愁,他仰头看着母亲,往她怀里靠了靠,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似乎这样可以减少带给母亲的烦恼似的。我试图做些安慰,说:“那么,医生怎么说,能好吧?”
妇人忽然不悦,高声说:“你们都是医生,你们知道的,脑胶质细胞瘤能好么!”
胶质细胞瘤?!我和梅丹冰都噤了声,下意识去看贺兰。贺兰住院后,同学来看望她,从不当她面提及她的病名。贺兰察觉我和梅丹冰的目光,却若无其事,冲我们坦然一笑。
孩子的母亲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失控,有些怯怯的歉疚,过了一会儿,又主动搭话。因为我和梅丹冰都穿着白大衣,少妇便问我们都在哪个科室。少妇听我在病理教研室,忽然坐直身子,撩起小孩子头上的帽檐露出他的耳朵,问我:“小医生,您说这个东西能治么?”
我俯身查看,只是一截小肉疣,便说:“拴马桩啊,不碍事的。”
“它能做掉么?”孩子的母亲又问。
“现在不用管它,”贺兰插话道,“等他长大了你们来找我,我找人给他做了,保证不影响他娶媳妇——他是男孩是女孩?”
“女孩!”少妇甜蜜地说,同时抱紧了她的小女儿,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女孩啊,那就等她16岁时来找我吧,绝对不妨碍她交男朋友。”贺兰像下达医嘱。少妇张大了眼睛,瞳人里第一次闪出光亮,追问说:“到时候,您真的能帮忙给她做了么?不会留下疤么?”
贺兰歪头想了想,转身对梅丹冰说:“这事儿还是你帮忙给办吧,舒展肯定要出国的,指望不上她。”
我和梅丹冰都听出贺兰的弦外之音,相顾而视,不知说什么好。少妇不了解贺兰的病情,以为她在推辞,而梅丹冰又不肯帮忙,她目光焦急地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贺兰对妇人说:“要不我留下我们两人的联系方式。到时候你过来,找我们两人谁都可以。”
少妇连忙叫丈夫找来纸笔,一只手搂着孩子,一只手做着记录。大约她识字不多,笔在手里犹犹豫豫。贺兰见状,从少妇手中接过纸笔,刷刷刷几下写完递给少妇,郑重其事地说:“放心吧,这件事我会负责到底的。”
这天上午,我去科里找尚尧汇报实验进展。丁薇说尚尧跌跤骨折,住院了。我连忙给鲁黄打电话,得知尚尧右侧跟骨骨折,刚刚做完手术。
下午,我忙完实验室的工作,带着用礼品纸包好的一棵花椰菜去附属医院骨科看望尚尧。我先去鲁黄那儿询问情况,恰巧孙朝晖也在。孙朝晖拎一台录音机,情绪有些激动,他说:“我当众质问他,他不敢不承认。只要他一开口就好办了,有录音为证,看他还怎么抵赖!”
“但尚尧才做完手术,还在调养。”鲁黄搓着手,表情为难。
“怎么啦?”我见到孙朝晖的神情,似乎猜出几分。
“还不是和尚尧的事。”鲁黄替孙朝晖解释,“孙老师联系出国,尚尧给国外写信阻挠;孙老师申请调到医科院,尚尧也干涉,威胁对方中止合作。可是这边,尚尧又不让孙老师做实验,孙老师几次找他他都不见。这不,孙老师想到病房和尚尧对质。”
“哎呀,你这样做可太不仁义啦!”我听罢跳了起来,对孙朝晖说,“尚尧毕竟60多岁了,再有不对你也不能血剑封喉置他于死地啊!”
“尚尧何曾仁义过?”孙朝晖气愤道,“他不但抢了我的成果,还压了我整整两年,我的时间也是命啊!”
“反正,我觉得您这样不好。”我说罢离开他们,去尚尧的病房。
尚尧住在单人病房。房里到处摆着花篮和花束,如同一个生意兴隆的花店。尚尧斜靠在床上,丁薇坐在旁边削一只苹果。尚尧见我进来,惊喜地伸手欢迎。我将装扮漂亮的花椰菜递给他,尚尧接过大笑,夸我有创意,说这是他收到的最特别的花束,说罢情不自禁摸了我的脸一下。我笑着躲开,说:“怎么会跟骨骨折,该不是跳冬青崴了吧?”
“嗯哈!知我者舒展也!”尚尧欣喜若狂地击掌。
“还笑!”我嗔怪,“您怎么像个孩子,整天跟冬青树过不去?”
“我倒真希望像孩子,”尚尧叹息道,“小孩子跌一跤一点儿事没有,我却落得粉碎性骨折,要往身体里打钢钉。这下好了,以后上飞机可麻烦了,脱光了安检也不会让我过去,哈哈!”
“得啦,您证明自己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地方多啦!”丁薇将削好的苹果小心送到尚尧手中,又拿毛巾替他轻轻拭去唇边濡染的果汁,其状似旁若无人,我故意这样挖苦。尚尧会意我的讥讽,不禁仰头大笑。
得知孙朝晖计划对尚尧搞“突然袭击”,我一直替尚尧担着心,琢磨着怎样劝说尚尧,先回避一下孙朝晖的锋芒。
“教授,您和孙朝晖的事怎么样啦?”我故意问。
“还能怎样,”一提到孙朝晖,尚尧的笑脸立即转冷,“师徒一场,最终成仇。”
“教授,要我说,您就放孙朝晖一马吧,不然,这件事总被人议论,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啊,您犯不上跟他计较嘛。”
“哪里是我跟他计较,”尚尧愤愤然,“是他整天到这里告到那里告。”
“教授,我听说孙朝晖联系出国,您说了不利于他的话?”我见说服不了尚尧,索性以实情相问。
“这件事是这样的:孙朝晖曾经向哈佛大学医学院神经病理学研究所申请做访问学者。对方老板伍尔斯恰巧是我的朋友,他来信向我了解情况,我当然要把我知道的孙朝晖向他介绍对吧。你不能指望我撒谎说‘不知道’,也不能指望我说他什么好话对吧。伍尔斯最后没有要孙朝晖,那是他自己的决定。”
“孙朝晖还说,他要调医科院,您跟医科院的人说,若要了他您就中止和他们的合作,医科院的人就不敢要孙朝晖了。”
“当然啦,医科院要孙朝晖是他们的权力,但我不跟他们合作也是我的权力。我并没有做强迫别人的事,也没有做超出我权力的事。”
我撇撇嘴,表示无可辩驳。我思维简单,容易相信人,听谁的话都觉得有理,但我还是决定给尚尧提个醒。
“教授,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事?”尚尧问。
“要是孙朝晖来找您麻烦,您千万别跟他生气……”我吞吞吐吐地说。
恰此时,病房的门砰然撞开,孙朝晖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下就到了尚尧病床前。他指着尚尧质问:“尚尧,今天我们把话说清楚。你敢不敢承认你霸占了我的成果?”
尚尧见到孙朝晖,气得脸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丁薇吓得“当啷”一声扔掉手中的水果刀,缩到角落不敢动弹。吵闹声引来骨科主任刘思贤、尚尧的主治医葛明和一群护士,鲁黄也在其中。
孙朝晖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和尚尧针锋相对,吵到一起。周围人大多知道尚孙之间的这桩宿怨,他们怀着各自的复杂心态,虽则劝解,又不无期待着两人将事情闹大,彼此脸皮撕得再破些,老底揭得再狠些。
忽然,我瞥见孙朝晖手中的录音机,想起他此番找尚尧的目的,就是要刺激他说话以留下口实。孙朝晖年轻气盛,且有备而来,句句击中要害;尚尧术后虚弱,仓促应战,难免疏于周密,已经有了不少破绽。我猛地抢步上前,挡住尚尧,急切地说:
“教授,我刚不是跟您说,不要和孙老师吵嘛!”
尚尧惊诧孙朝晖的突然袭击,也气恼周围人的暧昧态度,正无处发泄,我恰来劝阻,尚尧一下抓到出气筒,猛地推开我,抄起床头柜上的花椰菜掷到我怀里,愤然吼道:“舒展,你不要在这里耍小聪明做好人,你给我走开!”
尚尧对我的震怒制造了两秒钟的寂静。这宝贵的片刻空白,适时整理了屋内混乱的秩序,使大多数人猛然醒悟,终于决定一致平息眼前的这场意外。
只有我,抱着凌乱的花椰菜,转身分开人群,哭着冲了出去。
我边走边哭,心里万分委屈。我没想到尚尧会对我这样。我是整个病房里唯一真心为尚尧着想,又勇于站出来维护他的人,却恰恰被他冤枉和屈辱。快到宿舍时,途经道边一只熊猫垃圾筒,那熊猫正扛着一节空竹子冲人憨笑。我看看手里的花椰菜,愤怒地将它丢了进去。
我想我和尚尧的关系就算是完了。尚尧聪明善猜忌,太过自尊,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误解,他怕难以相信我的真意。而我也不想为此再做解释,我对语言已经失去了信心。以往,我一直为我和尚尧之间的互为知己而得意,谁想到这份默契竟如此脆弱,一句话就可以将它摧毁。语言真是不可信任的东西,它甚至不如一条昆虫释放出的气味所表达的信息更加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