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撒谎失去了贞节
几乎在难以自制的愤怒情绪下,我用许安阳送我的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要他派人给我送一张机票来。
我接着坐下来给穆晨锺写信,我告诉他我送了一些钱给青荷,然后我即将起程去深圳,去完成我的“V计划”。
飞机徐徐降落在深圳福田机场。我从机舱来到悬梯外,一眼就认出了停机坪上的许安阳。只有许安阳能让自己站得那么挺拔、俊美。“他一点儿都没有变啊,”我在心里说,“这个骄傲的男人。”
“啊,闹闹,你一点儿都没变。”许安阳快步走向我,在我面前50公分的地方立定,左手叉于腰间,歪头看着我,像一个农民看着收获时被忽略掉的一棵好庄稼,眼睛里冒着欣喜得意的亮光。
我却忽然恼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以用这句话问候我、恭维我,一笔带过五年的岁月,唯独许安阳没有资格。他这样子说,就是对我的冒犯。许安阳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像一只久别重逢的麝鹿,快活地拎起我的旅行箱,揽住我的肩头。我抖开许安阳的胳膊,说:“你怎么能进到这里?”
“闹闹,你忘了我曾经是一名空军军官。”许安阳不无得意地说,“如果你愿意,下次我可以把车子开到停机坪上,让你得到国家领导人一样的礼遇。”
“对不起,我不愿意。”我冷漠地说。
许安阳的住处是位于大梅沙嘉世豪别墅区里一座带室外泳池的花园洋房。我被房子的气派惊呆了,问许安阳哪儿来的钱买如此豪华的住宅。许安阳边从车上往下取行李边笑说:“闹闹,深圳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在这里是不应该随便询问别人经济来源的。当然,我不介意你提任何问题,我很愿意回答,我只是让你更多了解深圳而已。”
许安阳告诉我,他和武警黄金部队合作开了一个贸易公司,经营从海上过来的和海关罚没的汽车类商品。许安阳的公司负责场面上的运作,背后由武警支撑。
“你意思是说,你们在贩卖走私汽车?”我难以置信。
许安阳笑着摇摇头,怜爱而无奈地说:“闹闹,看来除了我原本想要对你说的一大堆话,我还要告诉你许多别的事。比如,我要再告诉你一条关于深圳的‘潜规则’:在这里,不要提‘走私’两个字。因为你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正在或者曾经参与这种交易,你这样说会让他们感到不自在。”
“可是,你们这样做是执法犯法啊。”我说。
“恩格斯说过:‘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深圳现在发生的事,就是在验证伟人的论断。”
许安阳打开房门进到客厅,从不同房间出来两个武警军官和一个士兵。许安阳介绍说他们分别是廖大队长、助理小赵和司机雷子。三人客气地称许安阳“徐总”,并道他辛苦。我没想到许安阳的家里还住着其他人,十分难为情。但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的只是顺从和恭敬,毫无个人情绪。
吃过晚饭,众人纷纷懂事而礼貌地离席告退。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许安阳两人。许安阳从沙发中站起,坐到我身边,眼睛直盯着我,动情地说:“闹闹,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嗔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许安阳说:“想听听我的故事么,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
“不想。”我说,“我累了,你的卧房在哪里?”
许安阳一怔,旋即说:“哦,瞧我,多么不细心。光顾着跟你说话,忘了你坐飞机很辛苦。也好,我们今天先不说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许安阳终究没有变啊。”我在心里耻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太过骄傲了。
我躺在许安阳巨大的贝壳形睡床上。许安阳沐浴的声音透过方砖玻璃墙哗啦哗啦地传过来,像梦中的雨。我可能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在下雨,哗啦哗啦的,空气中满是潮湿泥土的气味。大地上开出许多蘑菇,漫山遍野。我欣喜地脱去衣服摘了许多蘑菇,但当我抱着蘑菇回家,打开衣服却发现,蘑菇竟变成了女人的子宫。我吓得一惊,睁开眼睛许安阳正离我5厘米的上面,专注地俯瞰着我。许安阳的眼睛像一种善于夜晚出游的野生动物闪闪发光,我又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蚕丝薄被。
“我吓着你了?”许安阳轻声问。
“上来吧,”我掀开被单,露出我的裸体。许安阳关了顶灯和壁灯,将枕边的台灯调亮。我受到光亮刺激,皱了一下眉,许安阳的嘴唇恰巧盖在了那里。
“别!”许安阳一点一点往下移动,他的嘴刚刚碰触到我的唇,我像被电到,“嗖”地避让开,说,“别碰这儿!”
“为什么?许安阳竖起身子问,像一条迟疑的眼镜蛇。
“不为什么。”我扭头闭上眼睛,不看许安阳。
许安阳越过我的唇,继续从脖颈向胸脯、肚脐、小腹一路下去。我感觉得到,许安阳正努力平复由于刚才意外的中断带来的情绪波动。他做得很投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许安阳移身到我的下身,分开我的双腿,在那里仔细拨弄着。
我平躺着,像一条搁浅在海滩的凤尾鱼,由任许安阳的摆布。猛地,我的脑袋“嗡”地一下,——5年前,许安阳在他总参内部招待所的房间里,也曾对我的身体这样检视。当时,我以为许安阳是出于对我的怜惜和动情;而此刻,我突然明白了许安阳这个动作细节的含义。我“哗啦”从许安阳身下蹿起,抓过被单裹住身体,满面羞愤地说:“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许安阳略微尴尬道。
“你不用检查了,我已经不是处女了!”我愤然说。
“噢,闹闹!”许安阳被我戳破意图,半是难堪半是痛苦俯身跪在我身前。
我低头看着赤身裸体的许安阳,心头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我为什么要撒谎,骗许安阳我已经不是处女了,但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对于我,那似乎是耻辱和耻辱的复仇。
我原本对和许安阳过去的恋情已经不再挂怀。可是,在机场见到许安阳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这一切其实还没有完,它从来就没有完。我紧了紧裹住自己的被单,终于说出这些年来一直深藏心底令我困惑的问题,那个许安阳之前提起而我因为羞愤制止了他的“那一件事”。
“哎——”我叫许安阳,“你能告诉我,那天早晨,你为什么不要我吗?”
“噢,闹闹,别说了。”许安阳从床上爬起,也扯过浴巾遮住下体。
“你太太说你……阳痿?”我坚持追问。
“她说得没错,”许安阳镇定了一些,说,“在那天早晨之前很久,我一直阳痿,包括我们在一起的前半夜,我也是不行的。”
“可是,你当时不是跟好几个女的都有来往吗?”我说来仍然愤愤。
“噢,闹闹,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算是男人的通病吧。”许安阳坦白道,“男人渴望占有更多的女人,就像他们渴望更多的权力;但这占有不一定全都是性,也包括被仰慕和对对方情感的支配。”
“就像我们那样?”我尖刻而冷漠地说。
“不!我们是不同的。”许安阳顿了顿,说,“坦白讲,也许一开始没有不同。我对你也像对其他异性,只是渴望把对方俘获过来,成为自己魅力的战利品。但后来就不同了。后来,我真的爱上了你。”
我嗤笑了一声,表示不屑。
“闹闹,请相信我,最能证明这一点的就是你治愈了我的病。那天早晨,我们拥抱在一起,你说渴望为我生一个孩子。我当时听到这句话,仿佛被从天而降的雷电击中,身体突然充满了力量,一下子就又行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做?”
“我不能做。”许安阳痛苦地说。
“什么叫‘不能做’?”
“闹闹,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你一丝不挂地躺在我面前,把一切都交给了我。那是怎样的一具胴体啊!你躺在洁白的床单上,残冬或者初春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单薄地洒在你的裸体上。你年轻的肌肤细腻如极品绸缎,上面有一层细密的绒毛在熠熠生辉。你皮肤下面的血管像一缕缕水草摇曳荡漾,发出幽蓝的光芒。那一刻,我听得到你身体里激情喷薄欲出时润滑流畅的声音。面对着这样的身体,我忽然做出一个连我自己都意外的决定:我决定不要你了。——闹闹,你知道我靠着多么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进入你的身体吗,那对我真是一次炼狱般的考验,我记得当时我把你的胸口都咬破了是吗?”
许安阳下意识地伸手,我躲开他捂住了自己。在我胸口剑突的下方,有一个啮噬留下的瘢痕。它因为用力和深刻,而像一只展翅的蝴蝶。许安阳停了停,接着说:“不过,我很高兴那天早晨没有要你。这些年,我始终记得你那里完美无缺的样子。那个画面给我了无限美妙的遐想,我几乎就是为了再见到它,才扛过这许许多多的艰难和挫折。我为此养成一个毛病,——噢,闹闹,我想我没有必要再向你隐瞒我的生活了。你知道,深圳这个地方性服务业十分发达,4000块钱就可以找到一个处女。这在这里叫做‘开苞’。因为想着你,我每周都要找一个女孩子来‘开苞’。每一次我都想象着是跟你做,我叫着你的名字,要她们答应,只有这样我才能够达到高潮。闹闹,今天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虽然你已经不是处女了,但我仍然满意我那天的做法,为此骄傲!”
我听得吃惊,好久才说:“你为此骄傲?”
“是的!我为此骄傲!”许安阳肯定地说。
第二天早晨,许安阳叫人把早餐布置在三楼露台上。我们面朝大海,对着冬天的早晨。我和许安阳讨论着天气和海。我们聊了好久,饭差不多吃完了,许安阳终于忍不住,说:“闹闹,你怎么不问问宋雅的情况?”
“我为什么要问,那是你们的私事。”
“我们分居好几年了,”许安阳自己说,“从我到深圳我们就没有在一起了。”
“宋雅是你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女人,你不会再碰到比她更好的了。”
“我承认宋雅给过我很多帮助,但她总不能原谅我一些事,她后来变得很怨毒,这让我受不了。”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忏悔过。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忏悔,你只是希望你太太不计较你而已。”
“我不知道女人为什么都这样,以揭男人疮疤为痛快。”
“你这样说真的很无耻。”我替宋雅抱不平,“谁不知道疼啊,女人自己若不是疼到受不了,她们怎会去折磨男人。”
“噢,舒展,我们不说这个了。”许安阳试图扭转话题。
“舒展,嫁给我吧。”许安阳突然说。
“Are you joking?”我笑说,“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是认真的。”许安阳说,“在心里,我一直爱着你。”
“呵呵,且不要说我已经不爱你了,就是爱着,你也没有权利说这种话对吧?”我嘲讽说,“你还有婚姻在,怎么能请求我嫁给你呢?”
“如果你能定下来,我就跟宋雅离婚。”
许安阳的话让我恶心。男人们怎么都这样,即使他们的婚姻再漏洞百出、无法忍受,他们也还是会忍,直到找到另一个女人替代、找到“下家”,那时他们就会果断地了结、头也不回。我对许安阳说他那样做对宋雅是不公平的,我说:“如果你对宋雅不公平,我同样有理由相信,有一天你也会对我不公平。我的逻辑没错吧?”
“哦,闹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许安阳说。
“爱是会变的,它会像露珠一样消失。我也曾经爱过你,但现在不了。”
“不,闹闹,你还是爱我的。昨天我第一眼看到你在飞机旋梯上,我就知道你还爱着我的,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我被许安阳看破心情,很生气,故意讥讽说:“你的问题就是太自信了。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所有的事都被你控制,但事实不是这样。事实是,我4年前就已经不再爱你了。”
“4年前?”许安阳不解。
“是的,”想到这将是我和许安阳的最后一次见面,我还是决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许安阳,让他死个明白。我说:“4年前我去飞行团找过你。如果那时我见到了你,我会告诉你,无论你之前做过什么,你说过我什么——听说你对上面来的调查组说是我勾引了你是吗?这些都无所谓,我依然爱你,只要你需要,我会把我的生命全部交付给你。”
“4年前你去找过我?我怎么不知道?”许安阳惊得坐起身子,像一条激动的响尾蛇。
“我坐过了站,一下到了青海。”
“哦,天哪,那太不幸了。”
“不,那恰恰是我的幸运。”
“为什么?”
“你到过藏地吗?”
“没有。”许安阳感到遗憾,“我一直想去那里,那里是我的梦中天堂。”
“是的,藏地就是天堂。”我告诉许安阳我怎样因为看错了地图而走去青海湖,我怎样在青藏高原呈弧线的旷野上一人独行。在回来的路上,我见到一位磕长头去拉萨朝圣的藏族老阿妈,她是整个行程中最令我震撼和难以忘怀的。从此,藏地成了我的“宗教”。我像力士安泰,找到了获得力量的方式。只要我的双脚踏实地落在青藏高原的冻土上,我就能感觉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我的身体。它们像血液一样温存、柔韧,让人幸福。
“舒展,我们一起去西藏吧,一起去那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许安阳激动地扑过来,跪到地上捧起我的双手。
“你还是送我去机场吧。”我饮干杯子里最后一滴液体,站起来说。
“什么?你就要走吗?你要去哪里?”许安阳感到错愕。
“回北京啊,”我说,“我还有实验等着做呢。”
“可是……可是……”再次找到我以来,许安阳第一次变得不自信,似乎对我完全失去了把握,他语无伦次,说:“你不打算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留下来?”我说。
“可是,我以为你肯来深圳就是……”许安阳变得有些结巴。
“你‘以为’错了!”我截住许安阳的话,决绝地告诉他。
“舒展,你好像很恨我?”许安阳显出迷惑的神情。
“我‘好像’很恨你?”我重新坐回椅子里,失声笑起来,“你怎么能说我‘好像’很恨你?——我根本就是恨你!这些年,我一直恨着你。我不恨你让我爱上了你,那是我的错,但我恨那天早晨你没有要我。你说你因为爱我才不要我,其实根本不是。这些年我一直困惑,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在那个拉着厚重窗帘的,有着残冬或者初春阳光透进来的早晨,唯一制动了你进入我的身体的力量不是别的,只是我18岁的身体本身!
“我当然记得那是怎样一具胴体,我光滑的皮肤像极品的绸缎,上面还有一层生动的绒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也听得见自己身体里激情流淌的润滑声音。那是生命初初流淌的悦耳之声,如同清泉敲击河床上光润的鹅卵石,如同流星穿越漆黑的宇宙,奔去做一粒新鲜的尘。正是这天籁般的声音,让你忽然间惭愧了。你不敢要我!你知道自己不配。我的纯洁和完整会伤害到你,让你被灼伤、被割伤,所以你不敢。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18岁的身体不那么纯洁、那么神圣。如果我18岁时的生命中有丝毫的瑕疵,使你可以乘机而入,也许我将以那个流血的伤口为切入点,与这个世界嫁接,成为它上面的一个枝丫,开花结果。——而不像后来、像现在。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我拿我的身体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气愤和伤心,不由得哭了出来。
“噢,舒展,你太残忍了。但你说得没错,我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但我希望用我全部的余生来向你赎罪。”许安阳又跪到我面前,虔诚地抱起自己的双手,像一个真正的忏悔者。
“送我去机场!”我抹掉眼泪,转头向着远处的大海。
美国病人
然而,就像你可以想象的。我并没有如我的预期,在深圳丢掉贞节;我也没有如我以为的,同许安阳不再见面。
第一次从深圳回来,隔了一周的第二个周末,我又去了一次。之后,我每个周末都从北京飞去深圳。国航CY1257机组的乘务员很快认识了我,她们总是给我预留下头等舱最后一排右侧临窗的座位。
从那个位置,我可以看见苍茫的云海上,如日出一样灿烂夺目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