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怎样。我父亲是湖南人,水性很好,他一个人就把我和哥哥都救了起来。倒是岸上的人吓得不得了,我妈都瘫了。”
“接下来呢?”穆晨锺问。
“没有了。围观的人给了何雨和我一点衣服,我爸背着我,我们就回家啦。”
“不,一定还有。”穆晨锺说,“舒展,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不会撒谎的。——告诉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了片刻,说:“后来,有一次,我问父亲他当时是先捞起的我,还是我哥哥何雨。”
“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哥告诉我父亲先救起的他。”
“你父亲怎么说?”
“我爸说,他是先救起了何雨。”
“哦,舒展,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先救谁和后救谁不说明问题。也许,当时你哥哥离你父亲更近些。”
“我一跳到湖里就呛水晕过去了,哥哥还挣扎了几下。”
“你是说,应该你离你父亲更近?”
我没有回答。穆晨锺说:“舒展,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要学会宽容。”
“我哥是我爸的宝贝,是他的骄傲!”何雨的存在是先验性的。我从出生起就被这个存在笼罩。它像一片阴影,挡住了一枚叶子所需的光线,使那枚叶子不得不拼命地扭动和挣扎,以逃离那片阴影。
这个存在就是:我的哥哥是一个神童、一个完美的孩子、一个少年天才。
很长时间里,我想尽办法吸引父母的注意。我处心积虑地做好事和做坏事,我制造一切可能的混乱,有一阵子我甚至喜欢无端地发出号叫,像旷野上一只发育期的狼。可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仍不能让父亲的目光越过何雨,投到我的身上。父亲不喜欢我,甚至不要我姓他的姓。小时候,我不知从哪儿获得了一个腐朽的观念:认为子女都应该随父姓,否则便不对了。我问母亲为什么我姓“舒”而不姓“何”,母亲说我的名字是父亲给起的,要我去问他。我就去问父亲,父亲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父亲的另一句口头语,凡是他知道却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就说不知道。我听了很恼火,觉得父亲偏心我哥哥,不喜欢我。后来发生玉渊潭“溺水事件”,我更认定了这个事实,一直无法释怀。
“舒展,你太孩子气啦。姓名只是一个符号,跟谁姓无所谓啊。”穆晨锺开心地笑说。
我突然被惹到,情绪一下就坏了。16年来,我从没有跟人提起过发生在我5岁那年夏天的事,我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场意外、从其中走出。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件事对我意味着什么,更没有人能体会我当时切身的感受。
“主任,您有体会生命在最关键时刻被抛弃的恐惧吗?其实,我掉到水里原本没有什么。我的水性非常好,是天生的,我妈说我生下来就会游泳。”
“这在很大程度上跟你早产有关。人类的祖先就曾生活在水中,而母体对于胎儿也是一个水相环境。”
“是的,您说得不错,返祖现象在我身上特别明显。可是,我正游着,一截水草突然缠住了我的脚踝,怎么也挣脱不掉。我这时才感到了恐惧,我觉得我的生命被绊住了。有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全部充盈着水草刺鼻的膻腥和腐败气息。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气味,那是一种死亡的气味。那以后,我养成抠食潮湿泥土和霉变墙皮的习惯,心情一紧张就想吃泥土和墙皮。我的舌头因为嘬噙石灰布满了溃疡点,张嘴吸气都会疼。而恰恰是这种疼痛的气味安慰了我,让我觉得我还是拥有生命的。——因为我想,人要是死了就不会知道疼了,对吧。”
“舒展,我没想到你有这么痛苦的记忆。你好可怜,你需要被保护、被好好地爱护。”穆晨锺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我想我可能哭了,一些含盐分的液体流到我的嘴巴里,我又闻到了那种咸腥的气味。我说:“那次事故之后,我再也不敢下水了,连家里的浴缸都不敢进。每次,父亲给我放好洗澡水,我都不用。我故意扑腾出很响的动静,让他们以为我在泡澡,然后把水白白放掉。后来,我夜里就常常做那个梦。”
“那就是人们常说的‘濒死体验’。许多经历过死亡的人都有类似的体验。他们都说进到了一条隧道里,里面有光,感觉很温暖愉快,好像灵魂出窍。”
“因为这个梦,我开始相信人是有灵魂的。”
“你在隧道尽头看到的那个人是谁?”穆晨锺问。
“我不知道。他很像我的父亲,他叫我‘孩子’。”
“也许他是你对你父亲的幻想。”穆晨锺说。
“不,他绝不是。虽然他孤独寂寞的样子很像我父亲,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像,但我可以肯定他不是我父亲,而是另外一个人。”
“可是,那天你在昏迷中喊了一声‘父亲’。”
“我每次做这个梦都喊‘父亲’,但即使在梦境里、在昏迷中,我也清楚地知道那人不是我的父亲。我落到水里被水草缠住的那一刻,我父亲不在我身边。”
穆晨锺认为确认那个出现在我梦里的男人很重要,他是帮助我彻底摆脱溺水阴霾的关键。可我想不出那人是谁。
如果哪一次我能够完整做完这个梦就好了。我特别想去梦里那光亮处看看,那个人很神秘、很孤独。
他一个人在那里,等我过去。
记住今夜吧
从TOEFL考场出来,我直奔学校。穆晨锺和我见面,他热切地问我考得怎样。我委屈得哭了,告诉他我考砸了。
“怎么会?你做了那么充分的准备,难道是题目出偏了?”
早晨,我昏昏沉沉赶去北师大。坐在考场上,我脑子里满是前一天发生的事,怎么也无法集中到答卷上。第一部分听力历来是我的得分强项,可那天我的脑袋仿佛蒙了一层塑胶,录音机里播出的试题像淅沥的雨滴,打在脑袋上除了凌乱不堪的回响,没有一滴渗得进去。我气呼呼地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一直不高兴——青荷凭什么不让我跟你说话?”
穆晨锺恍然大悟,开心地笑起来,说:“青荷那是逗你玩呢,她在跟你开玩笑。”
“有那样开玩笑的吗!”我把许久以来青荷对我桩桩件件的刁难都说了出来,难过之处情不自禁。穆晨锺却依然笑着,坚持认为穆青荷是善意的,顶多只是顽皮而已。穆晨锺说:“说起来,你还要感谢青荷呢。”
“我为什么要感谢她?”
“青荷一直知道我们的事,如果她不支持,我也不可能离成婚,我们也走不到一起。”
“你离婚是因为你跟刘苏娜过不下去了,跟青荷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的幸福掌握在你女儿手里?”
“也不能那么说,但青荷是我最大的支持者。”
“可我凭什么要受她的控制,我不想把我的幸福交给她。”
“青荷没有要控制你,她是喜欢你的,你应该看得出来。”
“她不让我和你见面,不让我跟你通电话,处处给我脸色,还把白灵灵拿来挡在我们中间。”
“青荷跟白灵灵只是朋友。青荷也怪寂寞的,她跟同龄的孩子玩不到一起,白灵灵正好可以陪一陪她。”
“就像当初青荷缠着我一样?那时,你和你太太根本没闹起来,青荷就要我做你的‘女朋友’。现在,她又想用白灵灵替换掉我。”
“青荷没有想要白灵灵替代你。再说,白灵灵也替代不了你。”
“可你对白灵灵也挺热乎,像知音一样。”
“白灵灵是青荷的客人,她来我家我总不能冷落人家。”
“她还到过你办公室呢,你跟她也说得没完。”
“那是白灵灵主动找我的,她来了,我总不能拒绝人家。”
“你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像都是别人死缠烂打送上门来。”
“我没有说自己无辜,但本来就没有什么嘛。我对人是真诚的,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意思。”
“可别人有那个‘意思’了。”我说。
“谁?你说白灵灵吗?不会的,那怎么可能呢。要说过去我或许还有一些魅力,但现在这样,又老又丑,没有钱,除了你,谁还会爱我?”穆晨锺玩笑说,“你放心,我不会看上白灵灵的,我怎么能看得上她呢?”
我忽然对穆晨锺的话感到厌恶。穆晨锺一向严谨自重,可他评价白灵灵的语气,似乎很是嫌弃和蔑视。“我不喜欢你这样子说白灵灵。况且,你对她的态度也不像你说的那样表里如一,你能否认白灵灵让你心里感到某种愉悦吗?”我说。
穆晨锺想了想,承认道:“那当然。谁不喜欢被人仰慕呢,谁都喜欢。”
“既然这样,你就不该强调这一切都是白灵灵在主动,而你完全无辜和没有知觉。你有控制事态发展的能力,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做罢了。”
“你放心,舒展,白灵灵不会影响到我们。再有几天我就出国了,到了国外,这些人跟我们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穆晨锺频繁地让我“放心”,我反而火往上撞。我想到一句很讽刺的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冷笑道:“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和白灵灵的事是你的私事,与我无关。即使我现在阻碍得了白灵灵,也不能保证将来不会再有张灵灵、李灵灵,或者别的什么灵灵。但青荷跟我是有关系的。——我原以为她跟我无关,但我发现我错了,我躲不开她。因为她跟你太有关系了,所以,我也被迫跟她发生了‘关系’。”
“那又怎么样?”穆晨锺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她向我道歉。为她故意阻止我和你通电话。”
“这件事都过去了,你何必还放在心上。”
“我是为了我们的将来。如果这件事不解决,以后,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
“青荷有些地方是做得不太好。”穆晨锺服软道,“这样吧,我先替青荷向你道歉,余下的工作我来做,我跟她谈。”
“我就要她亲自向我道歉,如果你也认为她确实做得不对的话。你不是说过吗,人要诚实,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青荷也18岁了,她应该对自己负责。”
“可青荷确实没有恶意,”穆晨锺又开始重复刚才的话,“她是在跟你开玩笑。”
“不!我不认为青荷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说,“青荷心里有一股邪火,有一种破坏的欲望。这或许跟她的成长经历有关,但别人没有义务承担她性格上的缺陷。我愿意为你作牺牲,但不接受附带条件。”
“青荷跟我受了不少苦,我答应过她,今生永远保护她,再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穆晨锺终于说出心里话。
“那么我呢?”我问,“你就不保护我了吗?”
这就是我在小说开头提到的,发生在我和穆晨锺之间的那“一件小事”。
原本,这也许是一件小事。但它发生得很不是时候,穆晨锺在一周后就离开了中国。这一星期里,我和穆晨锺一直为这件事纠缠,却没能取得一致。我很伤心,因为我不能叫穆晨锺了解我的伤心。为了证明我的伤心,我决定来点儿狠的。我用一把崭新的5号手术刀片割破手指,写了满满五页纸的血书。我第一句写道:
“对不起,是你逼我离开你的……”
刚写完这句话,眼泪便倾泻而下。我被自己的鲜血和文字感动了,到后来几乎泣不成声。中间,伤口几次被血凝住,我又都割开了。我发现割了第一次以后,第二次第三次就胆大多了。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像看一只实验动物,心里充盈着莫名的快感。我承认,它颇有几分做戏的成分;但我的情感是真实的,因而这演出是真实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寻找一个能够把我当做他的最爱的人。遇到穆晨锺,我以为我找到了。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在这么小的一件事上就放弃了我。这件事像一枚小小的机关,打开了我过去生命里对被放弃的恐怖记忆。我的舌根下又涌起玉渊潭水草的腥味,我满嘴都是唾液,像淹没我的大海。说到底,青荷并没有伤害我多深。她只是一个孩子,伤不到我什么。真正伤害我的是我最爱的人,只有最爱的人才能伤你最深。
穆晨锺打开血书,只看了一眼就傻了。他抓住我的左手逐个手指检查,发现没有刀口,重重出了一口气,忽然又想起,抓过我的右手。穆晨锺在我右手食指的尖端发现了一道深紫色微肿的伤痕,他一把将手捂在胸口,心疼地说:“哦,舒展,你这是干什么!你多么的怕疼啊!你的伤口一向不容易愈合,你一定流了很多血是吗?哦,舒展,你不该这样!”
我像一个浴血疆场凯旋的战士,充满委屈和骄傲地哭了。
穆晨锺抱住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替我擦拭脸上的泪水。我僵硬地站着,由任穆晨锺摆布。手帕很快就湿透了,我仍然在哭,穆晨锺把头凑过来,欲要舔我脸上的泪。我别过脸,闪开了他。我很久没有和穆晨锺有肌肤之亲了,穆晨锺却忽然动了情,想要做点什么。
我拒绝了他。
然而,你能想象当穆晨锺拿着濡染了我斑斑泪痕的血书,却仍然不肯放弃他的“原则”,告诉我他不能让穆青荷向我道歉时,我的心情是怎样吗?老实说,我没有任何心情。我立即就不哭了。我在刹那间明白了刘苏娜多年以来的心情,我此刻和刘苏娜多么相像啊。这种相像让我厌恶,厌恶使我立即就不哭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因为穆晨锺掉过一滴眼泪。
穆晨锺出国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翠湖边见了最后一面。穆晨锺带来了我的血书和其他一切有我痕迹的东西。这是我要求的。血书上的字迹已经氧化变成暗红的颜色,毫无光泽,我因而觉得丢脸。我想我怎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居然用伤害自己的方式要别人来了解我呢?
穆晨锺以为我只是任性,他说青荷的翅膀终究会硬的,总有一天会飞走,到那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日子了。我一直没吭声,我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说什么。但穆晨锺不停地说着,我又忍不住了,我说:“那么我呢?你把一切都给了青荷,我怎么办?”
穆晨锺一脸慈祥,说:“我把我全部的爱都留给你。”
天哪,我从没有像此刻对“爱”这个字感到厌恶,觉得它无耻和丑陋。穆晨锺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又步入暮年,他挣扎着把仅剩的羽毛骨肉和精血全部撕扯下来喂给女儿,让她展翅高飞,留下满目疮痍的身心,还硬说那里面装的全都是爱,这不叫无耻又叫什么呢?过于义愤填膺反而让我笑了,我挑衅说:“我可以不要你的爱。但如果你要我的,我一定要青荷先向我道歉。”
其实,这个时候,我对青荷道不道歉这件事已经不介意了;但我压着一股怨气,一心想“做”而已。我就是要拿青荷开刀,这样能让穆晨锺感觉到疼。
疼痛是很主观的。有时候,别人的痛疼可以减低自己的疼痛感。
穆晨锺再一次向我显示了他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他冷峻地说:“舒展,如果你这样强迫我,那跟我和刘苏娜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不同呢?”
我一时瞠住。我没想到穆晨锺这样作比,好一会儿才说:“你问我我和刘苏娜有什么不同?你不是说刘苏娜从来就不爱你,而我是最爱你的吗?”
“可结果不都一样吗?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这样逼我,就是让我感到不自由。”
我为穆晨锺这个说法沉默了好久,我问穆晨锺:“如果要你在青荷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怎样?”
穆晨锺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对着初夏灿烂的夜空,没有说话。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穆晨锺还是不说话。
——他等于已经回答我了。
我心脏的地方狠狠疼了一下。那种痛,比我用手术刀割破手指要疼痛一百倍。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痛。一种彻底的心痛。我用英文尊称了穆晨锺,我说:“我终于弄懂了一件事。为什么刘苏娜那么恨你、那么恨青荷。我原先想不通的,想她是青荷的母亲,怎会那样。我现在明白了:因为你不爱她,你只爱你自己。你固然勤恳、奉献、好脾气,但这些不是爱,是你的修养,不是你的感情。你爱青荷,是因为青荷是‘你的’女儿。你对青荷的爱不像普通的父女之爱,而像一个自私悭吝的人对他财富的爱,所以你才让刘苏娜受不了。是你让刘苏娜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刁蛮、粗野、疯狂、失控。你把她身体里最恶毒的东西激发了出来。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刘苏娜,那太可怕了。……”
我说了很长的话,以致我必须歇上好一阵儿,才能再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