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的啊,我还是个孩子嘛。”小家伙反唇相讥。他透过屏风瞧一眼外面的情形,一脸兴致盎然地指给云蔚,“你看,那个酒鬼看到公子知道他家的底细也不太吃惊,看来公子猜得不错,他也不算是那种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呢。”
“唉,你家公子这么环环相套地用心机,不累吗?”云蔚长叹一口气,觉得头晕更重了些,还是强打精神,想要看看七公子如何“帮”这醉鬼。此外,二楼谢岷迟迟都没有动静,不知在打得什么主意,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放松心神被他钻了空子。挺过今晚,也许一切就能拨云见日了吧。
她仰起头,圆月好似明镜洒下清辉,月下万物都分毫毕现,藏不住一丝的尘埃。若是人心也能如此清明,也能一望而知,该有多好啊!
耳边脚步声响,七公子单手负在身后,已经走入了大厅。围观众人此时已有上百,倒是自觉地散开几丈,任他一路畅通无阻,最后侧身坐到了离六丙和最近的长桌上。
他微微俯身,注视着瘫坐在地上的酒鬼,嘴角微微收紧,面具后的目光明朗如九天星辰,忽然缓缓出声:
“家业因酒而衰,未必便不能因酒而盛。”
语声清和,眸光却是璀璨慑人,六丙和与之一对,赶忙就把眼皮耷拉下来。
他用粗糙的大手匆匆擦了泪,眉心搅在一起,神色显得有些迷茫,似乎在细细思索着语中之意。
不过片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又恢复了江湖流浪汉的不羁神色。他低头捧起方才的水精酒盏,绕到七公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双手将酒盏高高举起奉上。
“六某九死之身,今日得见天人,也不枉苟活这十数年了。既蒙公子不弃,赐下此等琼浆玉液,此生愿追随公子,为公子调酒试酒,若公子看不上,那即便是为牛为马也毫无怨尤!”
一字一句,说得铿锵分明,言毕重重叩头下去。
七公子也不阻拦,任由他毕恭毕敬磕下四个响头,见他依旧伏地不起,摇头叹息道:“六兄误会了,本公子并无此意。六兄家业之兴衰在于六兄,而不在我。”
“公子?”六丙和愕然抬头。
“你先起来,我受了你的大礼,自然要助你几分的。”七公子拂袖起身,沿着雕窗缓缓而行,“六兄,你这些年来在湘水之畔的酒肆中出入,想必也是尝了不少的美酒,听了不少酒客的闲谈吧?对何处的水质甘甜清冽、哪类酒曲便于发酵、哪些粮食适于成酒,乃至于酒器的选择、酒窖的挖掘、东西南北的美酒特产,四方民众的口味需求,想必都是如数家珍了吧?若是仅仅为在下选酒,即便你不觉得大才小用,本公子都觉得可惜啊。”
“公子的意思是?”六丙和似有所悟。
“呵,古人云‘读乐乐不如众乐乐’,旷世美酒若是世上仅你我寥寥数人可以尝到,那它即便是琼浆玉液又有什么意思?同是甄选美酒,与其独独为我一人,何不推而广之,在这山川市镇之间互通有无,让普天之下如你我一般的酒客皆能享此口福呢?”
“这……是、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六丙和喃喃自语,忽一抚掌,漆黑落拓的脸上显出异样的神采,大笑道,“对!互通有无,重振我六家门楣,也让天下酒客都在我六某的美酒中大醉他三万场!”
“好,正该有此气魄!”七公子双掌一击,子渊立即便端出一个上覆红绸的托盘,呈到六丙和面前。
“纹银百两,是我预付给六公子的报酬,每年两次献酒于我,寻到了美酒可不能独吞啊。”七公子清淡随意地一笑,自回屏风软榻上安坐。
六丙和端起托盘,手指微微颤抖地压在细软的红绸上,呼吸渐渐平复。他转向屏风,毕恭毕敬地再三叩拜,“谢公子!以此为本钱便可周转,六某定然不负公子所望!”
“愿六兄大展宏图,我便敬候佳音了。”七公子举杯,遥遥相送。待六丙和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忽然道:“且慢。”
六丙和应声停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送你做个纪念。”屏风后飞出一物,六丙和一扬手便牢牢接住,仔细看时却是方才那个可以装多种美酒的机关酒壶。
“多谢公子,属下告辞了。”想到这半生的浑浑噩噩,他只觉得双目泛潮,心底却是一片清明,不敢再多做停留,快步向着祖宅走去。
眼前的这条路绝非康庄大道,甚至有可能是荆棘丛生,然而刚才公子的一席话,却让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少年人的豪情,这豪情如巨浪般奔涌澎湃,瞬间就淹没了所有的畏惧与犹疑。
“你还真是有办法啊,这样的人也能为你所用。”
同一时间,云蔚望着悠然饮酒的紫衣贵公子,心生感叹。
“这有什么稀奇的。”子渊撇撇嘴做个鬼脸,“连我这样的少年天才都能为公子所用,那个老醉鬼有什么了不起?”
“真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小家伙,这么小小年纪就胡吹大气。”云蔚摇头,想要对着他圆圆的脑袋敲上一下,却被灵巧地避开了。
“现在就只剩下那位老道长了,你有什么打算。”她转而看了一眼身边人,却发现他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枯禅道人这个不僧不道的老头,该不会要和公子比念经打坐吧?”子渊咬着手指暗自嘀咕,“那可大大不妙。”
“不然……”云蔚本想说不比了,用言语搪塞过去了事,却又觉得以这个贵公子要强的个性是万万不会如此行事的,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哈哈,没想到你这么担心我啊。”七公子忽然笑出声来,“那我可要留心不能输了,在美人面前失了面子,那可是天大的事。”
“你……”云蔚冷冷瞪他一眼,“不知好歹!”
“呵,你这生气的样子,也别有一番风味。”猝不及防中,七公子轻点云蔚鼻尖,“你要真想帮我,那就为我泡一壶茶吧。”
“嘻嘻,茶具在这儿呢。”子渊变戏法似地搬出一套茶灶茶鼎、茶瓯茶叶,不等云蔚反应便一股脑儿塞到她手上。
那一套茶具色作天青,如雪似冰,一望而知是越瓷中的精品,价值不菲。云蔚本就头晕不止,看人看物都是重影的,对这宝物更是不敢怠慢,连忙小心翼翼将这一大堆瓶瓶罐罐放在桌上,将滴溜溜打转的茶碗扶正,这才问道:“泡茶做什么?况且这茶艺我可不懂。”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紧跟着手指一紧,便被七公子牢牢握在掌心。
“只要将‘茶叶’煮沸就行。”那素来闲懒的声音竟是显得前所未有的焦急烦躁,双眸幽深似化不开的永夜,一分分将云蔚环抱其中。恍惚间,云蔚觉得整个身子都要随着这目光慢慢沉下去、沉下去……落于一个暗紫色的,无始无终的异界,那里没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没有希望也没有痛苦,只有他与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指间传来些微的痛楚令她神智一清,想要从他手中抽出却用不上力,她不由怒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