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原本,此处的宾客多是追随着沈梦而来,谁曾想正主半道就自顾自离去,他们没了主意,便纷纷望向闭目静坐的那名老道,心想这老道士既然是沈公子请来的,想必也有些本事,若能压一压七公子的嚣张气焰,为大家挽回几分面子,那也是好的。
云蔚也有些忧心地望了过去。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年道人进入芳菲夜这样的风月场所,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甚至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需要承受世人各式各样的眼光与嘲讽。然而这位老道长竟能如此泰然自若地闭目养神,那他如果不是脸皮极厚的话,就一定是境界极高了。
稍稍一费心神,她便感到头晕了一下,连忙用无殇教的潜息心法默默调息压制体内的毒素,再也不敢多想。
“嗝,好酒啊!再来一坛!”
谁知刚刚闭眼静心,她就见听到大厅内传来咂嘴的声音,接着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柱子。
“哎呦!疼!疼!”大厅中的酒鬼翻了个身,晕晕乎乎地爬起来,指着柱子破口大骂:“你这厮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竟敢冲撞本大爷!敬酒不吃,嗝,吃罚酒!”
“六疯子,你要耍酒疯外面耍去!哎呦——”芳菲夜的护院低声喝止,便要上前拉开此人,谁知被那醉鬼随手一推竟然倒地不起。
“唉,这六疯子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围在芳菲夜门口窗前看热闹的衡阳郡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都认得此人,这家伙是混迹于江畔酒肆多年的醉鬼,叫做六丙和。早年六家在衡阳郡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谁曾想二十多年前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深宅大院烧成了一片白地,从那以后这家的大公子六丙和便发疯了,日日夜夜在湘水之畔买醉。后来钱财用尽后,他便过着半流浪的生活,偶尔给捕鱼人搭把手换得几个铜板,也立即便拿去买醉了,别人可怜他施舍些酒菜他也一概收下,却从不言谢。
这个人出现在月夕雅会之上,就和那位老道士一样不可思议,只是衡阳郡上至官府差役下至平民百姓都早已习惯了对六丙和视而不见,才会纵容他醉卧至此时。
“公子,抱歉得很。”申知府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向着七公子连连躬身行礼,一转身便换了一副嘴脸,低声厉叱下人:“还不快把他给我轰出去!”
“不必了。”七公子一摆手,“这个人倒也挺有趣的,说不定倒比刚才的状元郎要高明许多呢。”
“这——”申知府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七公子却不再管他,向六丙和笑道:“这位先生,我请你吃酒可好啊?”
“吃酒?嘿!妙绝妙绝!”六丙和一听到“酒”字便清醒了几分,放过了被骂得体无完肤的柱子,抬起脏兮兮的衣袖一抹嘴边的口水,咧嘴憨笑。“还是这位公子你明事理!酒呢,酒在哪儿?快来个三坛!不,五坛!”
“莫急。要吃真正的陈年美酒,这等的功夫可不能少了。”七公子忽然凑到云蔚耳边,“这下看你的了。”
“……你什么意思?”云蔚睁眼,刚刚理顺的气息险些又走差了道儿。
“怎么,不愿意啊?”七公子变戏法般从身旁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壶,在手中颠来倒去地把玩着,壶中似乎还有些水,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却一滴也没有洒出。他一边摇着壶一边有些戏谑地叹息:“唉,我怎么一直觉得你是很担心我的处境,想要帮我的呢?难道是我看错了?”
“你——自作多情!”云蔚心中气恼,也顾不上脸红,当下狠狠瞪了身边人一眼以示报复。想了想,语气又略微缓和了些,问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这个人是你主动招惹的,我又不懂喝酒,怎么帮你?”
“自然不是让你喝酒。”七公子将壶搁在桌上,笑得有些阴谋得逞后的狡黠,“你我已经是同一条贼船上的人了,这个小忙如果不帮的话,那后面的事可就难办了啊。”
“到底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斟个酒罢了。”七公子将面前的酒壶推到云蔚身前,“多谢晚儿姑娘。”
“斟酒?给外面的那个醉鬼?”云蔚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对啊,就是这件小事。而且——”七公子忽然住口不言,细细打量了云蔚几眼,璀璨如星辰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叹息道:“真是难得呢。”
“什、什么难得?”云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往后坐了坐。这个人心思百变,在这节骨眼上天知道又会冒出什么奇谈怪论。
她戒备的神情让七公子回过神来,谁知他非但不以为意,反而更凑近了些,忍住笑意低声道:“我是想说你能在一片黑暗之中,而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换好这样式繁复的风露月华长裙,真是难得。”
“你——无耻!”云蔚心中一怒,顺手扯出了彩线飞针,却见眼前闲雅的贵公子一动不动,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有些揶揄,又不尽然。
也不知怎么心中一紧,她手中的银针便再也挥不出去,另一只手反倒背到身后,暗自握住了刚才换衣服时匆忙间扯断的衣带。
七公子看着她默默地将银针收回,握在手心,面具遮挡下看不出神色的变换。这时候,外面的醉鬼六丙和耐不住性子,又高叫起来:“公子哥儿,说好的美酒在哪儿啊?该不会是哐咱的吧?”
“这便为兄台呈上!”七公子扬声应答,将桌上的壶交到云蔚手中,低声诉说着什么,云蔚神色数变,片刻后,方才默默点头。
“明白了。”她抱着酒壶起身,刚要举步又回头迟疑道,“至于成与不成,我可没有把握。”
“放心,有我在。”七公子点头,眸光坚定璀璨,淡淡的笑意定格在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