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
云蔚一时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她在洛阳城中素来享有盛名,赞她容貌之人亦有不少,然而此刻衣衫不整,满面风尘,身中剧毒,失明在即,最最狼狈的时候,这样天人一般的贵公子,竟然仍会称赞自己?
丝竹生入耳,她猛然反应过来:风月之地,又有哪个人不是甜言蜜语呢?此人这般言行轻薄,委实可恶!可笑自己竟然当了真!
她微微蹙眉,后退一步,却见对方毫无所觉,望着江上,冷不防向着虚空中吩咐:“让她看看吧。”
水面上忽然横空飞射出几枚石块,速度之快如流星赶月,直直坠入江心几处沙洲之上,立时便引起了骚动。借着船头笼纱宫灯的亮光,云蔚终于看清,那荒废的沙洲上竟然潜伏着为数不少的夜行人!
这些定然是揽冥宫的爪牙无疑了,若是她贸然入水,这时只怕早已落入谢岷之手。她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心中涌起一阵绝望。
“要抓你的人似乎身份很高,不愿亲自动手呢。”紫衣公子早已自顾自踱入船内,“不进来?”
如此潇洒无意,却一举一动自然高华的风度……云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间恍然大悟。
要留下吗?犹豫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便有了决断。她移步进入内舱,郑重行礼。
“多谢七公子提醒,只是不敢相扰公子与江南名士的雅会,就此告辞——”
“哈哈哈——”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阵清亮的笑声打断。传闻中的“七公子”回过头来,兴致盎然地端详着她。
“果然是七窍玲珑心。青葭姑娘与我攀谈两个时辰都没有发现,你却是一个照面便看出来了。”笑罢,他漫不经心地向外一指,“不错,我便是那些人在等的七公子,不过——”话锋一转,他目光炯炯,牢牢摄住云蔚,“‘不、敢、相、扰?’‘就、此、告、辞?’姑娘,你是太高估了自己呢?还是太低估了本公子呢?”
“我……你——”云蔚被他一语道破心事,脸上不由一红,心中又惊又恼。她素来不是什么恪守礼仪大防的贞洁烈女,不然绝无可能逃到芳菲夜来避难。之所以提出告辞,乃是看准了花厅中的三人都是麻烦人物,这言行轻薄的公子又不像会什么武功,虽然有高手隐藏暗处,但绝对无法同时对付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
既然他帮不到自己,自然要早些抽身而退另想办法,免得再生不必要的纠葛。她从小在洛河边长大,自负水性尚可,再说即便跳船逃命凶险万分,也总比等着谢岷踏上船来要好得多。
然而当她再次向外张望时,立即便恨不得收回刚才的话。
数艘独木舟在借着夜色的掩映,已经逐渐靠近了自己所在的画舫,四面合围起来,现在跳入水中,无疑是瓮中之鳖。
更加要紧的是,画舫不知何时已经漂到了江心,四周除了一片化不开的迷雾,便只有潮湿滞重的水汽,这样的地方,还真是谋财害命再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啊!
“姑娘,你决计逃不脱那些人的围捕的。”七公子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声音不缓不急,似乎早早便料定了种种的起承转合。
“而花厅中的那位先生,虽然衣着普通用以掩饰身份,然而步法方正、站姿挺而不威,尤其是拇指上那枚扳指,乃是上等羊脂玉琢磨而成,温润而泽,是西域进贡的不世珍品,辅以数十种草药熏制而成。这样出身医道世家,又年长位尊的人,进入这风月场已自勉强,就算想要生事,也绝不会选此时此地的。”
言毕,他端起身旁的琉璃盏浅浅饮了一口,神态悠然,云蔚心中却早已惊诧得无以复加。此人只是饮酒望月,便将与他毫不相干的谢岷的底细猜了七七八八,那花厅内的情形想必是尽在掌控了,而那状元郎号称早慧,现在竟然连对手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或许只有留下才有几分胜算,可是又如何开口呢?
“怎样?动心了?想要留下了?”七公子竟又是一口道出她的心事,“本来,凭你三言两语之间便猜出了我的身份,我可以帮你,不过既然你对我有所怀疑,那就没那么好说,需要些报酬了。”
报酬?云蔚秀眉一挑:“公子请说。”
“还真是无利不赶早啊。”七公子笑叹,向着窗前坐席比了比,示意云蔚先坐下,“待你今夜脱离险境,便要送我一样东西,而且永远都不许要回。”
“没问题!”云蔚微一错愕,随即一口应下,心想反正现在一穷二白,他要什么都无所谓,趁此机会也可慢慢思量对策。
“好!千钧一刻,便要舍得下注!”七公长身而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移步至书案之畔,展开宣纸,饱蘸浓墨,龙飞凤舞,片刻间写满一笺。
细软狼嚎扫过柔润素净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子夜的一场骤雨。若不是杀手渐渐逼近,这一副才子佳人挑灯夜话的旖旎图卷便要形神皆备了,云蔚目光落在纸上,手指早已微颤着扣上了袖中的彩线飞针。
这个人,到底在故弄什么玄机?
到了!片刻间,悉悉索索的抽刀声已经近在咫尺,七公子也终于完笔。他将湘妃竹毫在青玉笔搁上轻轻一叩,随后,手指微微一松,那墨迹未干的一纸素笺便顺着夜风飞出窗外,滑向严阵以待的一众揽冥杀手。
“诸位辛苦,代本公子多多拜上贵主。”七公子对着刀剑在手的杀手们含笑招呼,那语气便似揽冥宫主的多年故交一般。
他言笑晏晏间带着令人信服的威慑力,为首的黑衣人虽然将信将疑,却还是用刀尖挑着素笺到了近前,结果,刚刚扫了一眼便神色大变。
“叨扰公子了!”他压低声音,诚惶诚恐地向着七公子躬身行礼,向后一挥手,“速速退下!”
顷刻间,一艘艘独木舟便消失在雾气中,云蔚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远方江面,半天回不过神来。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未免也来得太轻易些了吧!
“你——真的与揽冥宫相熟?”待七公子回到舱内,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回头跟上。
“哦,原来他们所属门派是叫做‘揽冥宫’啊。”七公子头也不抬,随手翻拣着案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大叠书卷,“黑衣冰剑,遍揽幽冥,果然形象。”
“什么?你竟不知道揽冥宫?那他们为何会——”云蔚不由大惊,几乎怀疑他在戏谑自己。
“我必须知道吗?”七公子却只是随意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依旧不离眼前那一册手抄书卷,“我只需知道他们的武功家数源自百年前的‘血妖’巫马劫,祖师爷失传多年的武功片段写给他们,总还能撑几分场面吧。”
“血妖?!”云蔚不自觉间后退两步,江湖掌故她已经从萧牧那里听来一些,只是眼前这个人会是血妖传人吗?这样悠远从容的浅笑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她忽然觉得周身涌起一阵寒意,该不会刚出虎爪又如狼窟吧?
“唉,又是这样满含戒备的神色。”七公子有些无奈地笑笑,合书坐回软榻,顺手拍了拍云蔚的肩膀,“放松一些,美人便该有美人的样子,好戏这才正要开场呢。”
云蔚身子一颤,目光不由瞟向河面,“公子可否送我到——”
“还在想着逃走?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七公子不由无奈地失笑摇头,优雅的语声在烟波微澜中显得轻而缓,蕴藏着某种宿命的味道。
“不过你越是不想留下,我却偏要你留。而且,本公子掐指一算,你还要在这芳菲夜留上一十三日!怎样,要不要再赌一次呢?”面具后的双眸清亮,闪烁着天下尽在股掌之中的光彩。
“我——”云蔚脸色愈发苍白,只是喃喃,“你到底是谁?”
“游戏江湖之人。”七公子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一只琉璃酒杯,注入石榴红色的美酒,一时间舱内浓香四溢,煞是醉人。“魔教揽冥宫新任钧天宫主苍彦,长白山鹿鸣谢家的家主谢岷,再加上一位满含秘密的落魄美人,这个江湖还真是有意思呢,果然没让我失望。”他靠在软榻上,目光悠悠然飘出舱,似要从迷雾中寻觅出什么,又似万物不萦于怀。呼吸渐缓,双眸也随之缓缓合上。
画舫在江面上微微晃荡着,殷红的美酒中映着云蔚有些茫然无措的面容。只是不消片刻,隐约中突然响起了破空而来的风声。
“糟了!”云蔚自视力下降,听觉便更加灵敏,听到这声音心中暗暗叫苦。
她刚才便有预感,就算什么血妖的武功秘籍可以暂时震慑住那些杀手,谢岷却绝不会轻易放弃的。想到这里,她不由转向软榻上闭目养神的紫衣贵公子,莫非这个人早有预料,刚才才不让她离船?
仿佛感知到她的目光,软榻上阖目养神的人忽然动了动,一声低语。
“你若想长久消灾,便与我好好配合。”
云蔚识得厉害,微微点头走到他身边,“我该怎么做?”
“怎么做吗?”七公子忽然睁眼凝望着她,笑容清淡中有些诡谲。
“假戏真做!”
他一扬手,灯烛尽灭,门前远山青的薄纱随风而起,月光薄薄打在一个负手而立的黑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