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风雪止息,冷龙岭上难得的好天气。
清早,揽冥宫主披着玄色貂裘袍,背负着双手站在最高处的摘星楼上,极目远眺,东望中原。
层层叠叠的积雪遮盖了起伏的群山,只有几株枯树挣扎着挺立,孤零零散落在雪的荒原上。天光弥散,瓦蓝色的晴空中没有飞鸟的痕迹,什么都没有,天地仿佛还在初生的混沌之中沉睡。这个独立山巅的背影,也显得分外苍老和寂寥,带着不祥的气息,与尘世格格不入。
毫无征兆地,他身后突然“呼啦啦”一声响,看似没有通路的山顶上凭空窜上一个人来,揽冥宫主毫无表情地脸上也露出些微弱笑意,淡淡道:“你来了。”
“是啊,冥主大人相请,能不来吗?”来人懒散地应了一声,拖着半截破草鞋,吧嗒吧嗒走到楼中。他一身破烂蓑衣,背上背着木头船桨,却是那寂河上暗中帮助苍彦与桫椤的船夫。
“看来你不愿见我?”揽冥宫主依然不曾转身。
“哈哈,彼此彼此。”那船夫仰天打个哈哈,“要问什么就快问吧,河上的活儿还等着我去干呢!”
“哦?你难道没什么想说的吗?私设密道,意图不轨,这罪名可不轻,够死上几次的了。”揽冥宫主波澜不惊地说着,听不出喜怒,“你这次胆子可不小啊!”
“我素来胆大包天,你第一次见识吗?”那船夫翻翻白眼,不但不怕,反而就地坐下,从蓑衣底下翻出半葫芦烧酒,自顾自喝起来。
“数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个臭脾气。”揽冥宫主摇摇头,“你的密道安置的不错,入口也算出其不意,不过还是操之过急了。如果耐心等上几年,找准机会,再安排好合适的人选,伺机发难,不是没有机会。”
“啥?”那船夫刚刚一口烧酒入喉,听到这话噗的一声呛了出来,他用袖管抹着酒渍,一边咳嗽,一边哈哈大笑道,“咳咳——哈哈!你以为我这是派苍彦那个小家伙去杀你?真是笑话!凭他现在那三招两式,能进你周身三丈之内我便要求神拜佛谢天谢地了。”
他跳起来,坐到了摘星楼的扶栏上,背靠着柱子,一只脚跷得老高:“我无影神枪廖天一是何等人物?办事也和你手下那光长肉不长脑子的刘胖子一样蠢吗?”
说到“廖天一”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浑浊灰垩的双眼中突然现出异样的神采,就连呼吸都快了两分,仿佛又回到了少年仗剑走天涯的青葱岁月。
揽冥宫主转过脸来,花白的眉毛胡须无风而动,似乎“无影神枪廖天一”这个称呼已经让他动怒,外表上却看不出分毫。
“那你这是何意?不会是想提前告诉我一声,你准备着反戈一击,以报当年之仇吧?”
“哪里哪里。”廖天一却对他话中的嘲讽之意置若罔闻,连连摆手,“你用不着我告诉。自从我跟你回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你对我的防备之心从没减少过吧?咱们两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将来各凭本事便是。”
他又喝了一口酒,向着东方太阳初升的地方看了一眼,继续道:“更何况,当年的事是你和萧问之间的事,约定是你们两个的约定,与我有何关系?我只是突然想帮帮那两个小家伙,还看着苍彦那小家伙根骨不错,想把枪给他,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他神色显得有些落寞,拍打着酒葫芦,让最后一滴酒落入口中,咂了咂嘴,又道:“你如果看不惯,大可以将他们两个都杀了了事,又何必多费周章让他们留下?”
“留下,自然是要为我所用,锋利的刀剑总是不嫌多的。”
“像你的风格!”廖天一一拍手,将酒葫芦顺手扔到山下,“不过,用这么快的刀,你不怕割伤自己吗?
“哈哈,想要翻覆这天下,怎么会在意这些小小伤口?”揽冥宫主冷不防伸手拍在廖天一肩膀上,他难得露出一次笑容,却生硬僵涩得有些诡异。
“二弟——虽然你不愿称我一声兄长,可我还是要这么叫你——你的胆量可比从前差多了!”
“二弟?”廖天一猛地后退一步,似乎觉得有些可笑,他鄙夷地看着眼前人,“哼!我廖天一这辈子的认作兄长的人只有两个,可惜,你——不、算、在、内!”
不……算……在……内……
廖天一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这话语声却还在群山间回响,揽冥宫主收回目光,眉头深深皱起,一挥手,摘星楼的白桦木栏杆在他手底粉碎。
一个时辰后,苍彦抱着母亲的骨灰坛,提着修罗灭世枪,孤身一人从揽冥宫正门走出。
守卫的揽冥宫弟子在黑暗中向他行礼,偷偷瞧着这个传奇般的人物,私下低声议论着。三天之内,这个十八岁少年的故事和雷霆手段已经传遍了宫中每个角落,他们早已收起了先前的不屑和鄙夷,甚至不敢与这个有着利剑锋芒的少年有丝毫目光的交汇。
苍彦自然注意到了这些,然而他的心思早已经被新接下的任务占据,还未出宫,他就已经盘算起未来的行动。
离开时,他没有再去看望妹妹。暖心虽然在这场变故中保全了性命,却落下了终身的残疾。为了牵制他,揽冥宫主早已让暖心服下了数十种相互牵制的慢性毒药,他甚至不知那些毒药的名字是什么,更不要提设法解毒了。他心中明白,但凡有一日,冥主看不到自己的利用价值,那么妹妹就会性命不保!
这条路,他已经永远无法回头,唯有踏着尸山血海一直攀登上去,直到有一天力竭倒下,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但是他丝毫不后悔这样的决定,没有选择的时候,人本来就不会后悔。
走出山腹,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他还来不及适应耀眼的雪光,就听到一阵稀稀落落的拍巴掌声。
寂河岸边,邋遢的船夫一只脚踏在倒扣着的木舟上,手里把玩着船桨,正在等待着他。
“廖先生。”苍彦神色不变,微微点头算是招呼。他已经从属下口中了解到,这神秘的船夫与揽冥宫主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他自然不会无缘帮助自己,而今特意等在此处,想必也有话说。
“好本事啊!”廖天一向着他竖起大拇指,“从未接触过宫中事务,却在三天之内平息了下属大大小小十余起挑衅,恩威并施,将钧天宫内不服新主的部众全部收归麾下。你这小家伙果然非同一般,干的漂亮!”
苍彦一语不发便上了船,待到船行至寂河中央,滔天水声淹没了话语声,他这才起身,向廖天一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还要多谢先生。”
“不用客气。”廖天一见短短数日时间,他已经变得如此谨慎,懂得说话时避开无处不在的哨卡暗线,不由得暗暗称赞了一声孺子可教。
他上下打量着苍彦,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念头让他越想越是高兴,不由哈哈大笑道:“你称我为先生,可知道我究竟何人?”
“世外高人。”苍彦透过水花缝隙,凝望着瓦蓝色的天幕,随口应答。他知道廖先生既有此问,就已经打算告诉他答案,那也不必费心去计较。
“唉,你这小家伙真是好没意思。”廖天一生性随意喜欢玩笑,碰上苍彦这等冷面少年,自然逗趣不成。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自己公布答案。
“我叫廖天一。”
苍彦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心下大惊,不由望向船尾。
他自然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无影神枪廖天一,十五岁负枪东入中原,在陕西道上一战成名,二十岁时已是公认的武功天下第二,若论枪法则无人能敌,被称为武林中不世出的鬼才。十六年前,他与当时的武林盟主萧问反目,传言便是投靠了揽冥宫,可是苍彦入宫多年,从未听说过廖天一的存在,他更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这传奇人物相遇,而且还得他相助。
“哈哈!怎样?吃惊吧?”廖天一像个顽皮的孩童一般欣赏着苍彦惊奇的表情,“你这小家伙能做我无影神枪的开山大弟子,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先生的意思是?!”苍彦倒吸一口冷气,只怕是自己听错。难道说,这武林中成名已久却也销声匿迹多年的大人物,竟要收自己为徒?
“什么先生!”廖天一似乎对苍彦的表现很不满意,用船桨重重拍了一下船身,“枪都传给你了,还不改口叫师父?我可难得有心情愿意收个徒弟,又不是谋财害命,还用得着犹豫吗?”
苍彦这才明白,难怪那日在寂河船上,这船夫得知自己习得了血弦月上的武功后神情奇怪,原来修罗灭世枪正是他的兵刃,他那日并不单单是想放自己与桫椤一条生路,更是故意让自己可以有机会取得神枪。
廖天一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不过你也莫要将为师想得太了不得,我虽然因缘际会之下取得神枪,也知道血弦月上记载着修罗灭世枪法,却一直无缘修习。既然你这小子与它有缘,为师这些年功力消退得不剩下多少,以后怕是没机会再用这柄好枪了,只好让你捡个现成。”
“那么您与冥主之间——”
“这个现在可不能告诉你。”廖天一神秘一笑,“时机还不到。”
他用船桨拨着河水,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半晌无言。
波涛拍打着船舷,小舟在巨浪中上下颠簸,时而高昂,时而低落,快到岸边的时候,廖天一忽然说话了,似乎是对着苍彦说的,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佛家有说法道:三途河是生与死的边界,水流会依据人生前的罪孽多少而增减,人死后也要依据罪孽的轻重去渡河,去转世。先代的揽冥宫主将这条河称作‘寂河’,就是仿照三途河的意思,希望河水永远平静无波,希望每一个进入揽冥宫的人,都可以顺利洗去从前的罪孽,重新开始。”
苍彦拂过衣袖,为怀中的骨灰坛遮住四面浪花:“这位祖师前辈,倒是宅心仁厚。”
“不错。祖师前辈创立揽冥宫的初衷,本不为杀戮。”廖天一点点头,神色是难得一见的郑重,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被巨浪打得千疮百孔的船桨,又摇头苦笑,“不过他也想得太过天真!渡了寂河,便消弭了曾经的罪孽吗?哈哈,哪那么容易?!‘死’本是另一段‘生’的开始,罪也就永无尽头。而这条寂河,已经负载了太多的罪,不知还能支撑到几时啊!”
他这番话中似有深意,苍彦还未曾细想,小舟便靠上了岸边。
“下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廖天一一挥手,用破汗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想想,又加了一句,“重湖水帮虽说不难对付,但别忘了,与你一同行动的可是鹿鸣谢家的家主!”
“弟子明白。”苍彦跳上河岸,回身行礼。
冥主这样的安排,自然是要让他与暗中投靠揽冥宫的谢岷相互监视,谁也别想脱离掌控。这个老狐狸心机之深沉,布置之缜密,他在接手钧天宫的三天内已经领教多次,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等到将母亲回乡安葬完毕,他便要再度踏入中原,再度面对那个天人般旷逸出尘的男子——萧陌溪!这一次长枪在手,他必定会毁了他的卓然风采,让他也尝一尝被拖入尘土之中的味道!将所有那些权势富贵、仁义道德,都统统踩在脚下!
苍彦握紧长枪走出山谷,回旋的风卷起雪花,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迷离而寂寞。这时候,一轮红日终于挣扎着跳过山巅,将他雪地上的影子拖出长长的一道,他就这么逆着风、逆着日光、逆着回忆,一步不停地向前走。
毫无来由的,他脑中回响起昨日鸳娘传令后的话语:“权谋与算计,本不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却是你想要生存下去的唯一法则!”
[1]重湖,洞庭湖的古代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