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刚过,晴日西斜,水云洞天外的石林静谧一如往昔。苗疆天气湿热,石笋上昨夜残留的雨水积蓄在石缝间,今日便长出了毛绒嫩绿的青苔,一簇簇的样子虽然渺小,却也惹人怜爱。
只是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夹在天地当中,好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之气,无法冲脱这上下的束缚。
烈日下,黑压压一片站立着四五十个黑衣杀手,精钢制成的弯刀上反射着阳光,明晃晃一片,肃杀之气更重了。
无痕背着手缓缓踱步,仔细打量着这一批由自己带出的精英杀手,斗笠下的脸上看不出息怒。
这石林四周布下的梦眠瘴并不难解,应该只是用作阻拦四周野兽误闯石林,这么说……这林中当真有厉害的机关阵法了?相识多年,倒是从未知晓他懂得奇门遁甲、机关数术……
这一番兵戎相见,便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不禁又想起了十五年前,惨烈的厮杀过后,那一对清亮的眼睛和从血污中伸出的手,传递出温暖的、鲜活的气息,让他不至于在三天三夜的厮杀中彻底沦为嗜血狂魔。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想来他依然存着那一份医者可笑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而今乌月峒这一笔天大的血债,他不会不讨还的吧!哼!无殇,你我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来回徘徊打量着,神色数度变化,却迟迟不下令进攻。众杀手早已在黑衣的裹挟中汗流浃背,只是没有一人敢向无痕流露出询问的目光。众人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神,心中纷纷想起了揽冥宫中关于无痕与前任神农坛主的传言。石林后的这个人,让历来行事雷厉风行、不计后果的坛主如此犹豫不决,又是如此善于用药,难道说……那个人没死?!
都说杀手是不该有任何感情,不能有心,无痕坛主更是屡屡因为行事不受自己心绪的影响,为了完成命令连恩人挚交都可以兵戎相向,而受到冥主的嘉奖,然而今天看来,倒也并不是完全如此呢……
“你们在交头接耳些什么?攻!”突然间一声断喝,仿佛是要用这震天的声响来震碎心中那最后一丝犹疑,无痕再也不给自己多想的时间,话音未落便当先冲进了石林中。
众杀手一愣,提刀跟上。
毫无困难地转过几片石柱,没有岔路也没有埋伏,无痕越往前走越是心惊:“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诱敌深入?”他不觉紧紧握住了刀柄,环顾着四周高峻的山石,高声喊道:“无殇!你打算做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
“缩头乌龟?错了吧。”一声笑语传来,虽然声音不大,四面八方却立即想起了回声,听不出声音的出处。
“你——”无痕一个“你”字刚刚出口,突然间,前后左右高耸的巨大石柱忽然齐齐从中间断裂,巨石在空中碎成数块,裹挟着尘埃,如巨大的冰雹般向众杀手砸去。
山石崩塌,大地震动,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从未见过如此天地之威,一时间纷纷向前方滚石较少的一片空地逃去。谁知刚刚躲过滚滚山石,惊魂未定,竟然发现已经被围困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来路已被碎石填满,进退无路。
“嘻嘻,你们马上就要变真的缩头乌龟了哦。”一个娇柔婉媚的声音响起。众杀手正要寻找声音出处,冷不防机簧转动的声音响起,四周石壁上弹出数架弓弩,对准了下方虽然惊慌却并不忙乱的黑衣杀手。
一时间箭矢如雨般激射而来,遮天蔽日,众人仓皇弯腰躲避,挥舞钢刀抵挡着。然而刀法再快再准,在狭小的空间内也无法辗转腾挪,立即便有多人受伤,倒地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哈哈,你以为这样就阻得了我?”无痕仰天长笑。趁着距离最近的一架连弩弓箭用尽,需要装箭的间隙,他猛然一掌击在石壁上,借着反推之力冲天而起,手中刀光轮转不休,一时间仿佛水银泻地,无数羽箭折断了锋镝落在地上,他的身形却仿佛一只灰色的巨鸟冲天而起。
“可恶!”云蔚在石壁后看得心急,顺手转动机括,一架暗弩转动方向,数枝羽箭连成一道银色光链,呼啸着向着半空中的无痕射去。
“不可。”萧陌溪正在远处操纵另外几架机弩,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好!”无痕正苦于高空中无法借力,见那一串羽箭射来,心中大喜。他窥准时机,一抬手握住那第一支羽箭,身子借着羽箭飞行之力凭空抬高三丈,剩下的羽箭从他身边激射而过,却没有一枝射中。他凌空转了个半弧,右脚正好他在最末一枝箭上,用力一踏,几个转折后,稳稳站在了刚才落下的一堆碎石上。
“哎呀!”云蔚眼睁睁看着自己帮了倒忙,为无痕提供了逃脱的机会,气得连连跺脚。
“云蔚妹妹。”身边的青衣女子拉着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触动机关停下了四处的弓弩,烟水空灵的眸子望向碎石之上,悠悠道:“让他们这样单独了结了恩怨,也很好……”
“啊?”云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知何时,无殇已经从暗处现出身形,凌空跃上了累累碎石。他的目光凝注在那些匍匐在地上,在血泊中苦苦挣扎的杀手身上,竟有些动容。
“他们……像不像当年的我们……”他一扬手,将酒壶抛给无痕,眼底悄然滑过一丝痛楚,“你我之间,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你既然离开时义无反顾,就早该想到这样的结局。”无痕语气中第一次少了些冰冷,仿佛低低叹了一口气,又仿佛没有。他接过酒壶喝了一口,丢开。
“你知道我不会交出针谱。冥主利欲熏心,残忍嗜杀,那样的东西绝对不能落在他手里。”想起往事,无殇暗暗握紧了拳头。
难道当真一辈子,都与这针谱纠缠下去了吗?自从是三岁起进入揽冥宫,十二年都在寻找针谱的下落,却十二年都没有丝毫的线索。偏偏在那一日,在那针谱被桫椤公主译成汉文的那一日,竟然鬼使神差到了自己手里。这样的东西啊,如果真的为揽冥宫所用,定然是能发现其中奥妙的……到那时,生灵涂炭,就全是因自己一念之差。
不是不明白,逃离就是双重的背叛,就是将所有矛头指向自己,随之而来的会是无止境的暗杀、追杀,但是终究还是逃了出来。或许不光光是因为这薄薄的一册针谱,更是倦了,看淡了这凉薄的人心。那个人啊……幼时对他又爱又敬,可是当看到针谱的那一刻,所有的敬爱都化成了刻骨的仇恨。可以不怪无痕,不怪她,却不能不怪他!
“早知今日,你可会后悔?”无痕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别告诉我是为了什么天理道义!你手上所沾的血腥绝对不比我少!”
“……不错……”无殇喃喃重复着,脸上痛苦的神色渐渐隐退,最终定格成为一个自嘲的笑容,“大家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就谁都别质疑对方的选择!”说完,变戏法一般,他从宽大的衣袍下取出一口钢刀,样式纹理竟和无痕手中的一模一样。
“来吧!多年未见,你的功夫想必精进不少。”抚刀,轻叹,雪亮的刀脊映着依然年轻却早已沧桑的容颜。
“好!孰胜孰死,一战而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