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洛阳城,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满城的男女老少,都似乎把这牡丹花开的日子看作新年般庆祝。精心培育的各色牡丹摆放在庭院中、厅堂里、小姐的闺床边,文士的书案旁。趁着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出门踏青;王侯贵族们则相邀于亭台楼阁间赏花、饮酒、作诗;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扁担上也插着两朵粉红的牡丹,真可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在落日的余晖中,独坐高楼,看着这座忙碌而温馨的城渐渐安静下来,是云蔚从小到大最喜欢做的事,更不消说是在这牡丹花开的好时节了。
此刻的她,正闲散地坐在绮凤楼最高的阁楼上,出神地望着楼下街道上的行人。雕花的窗棱在她湖蓝色的衫子上投下一片交错斑驳的影子,淡紫的帷幕轻抚着她飘散的秀发,夕阳中,她的半边脸庞也印上了淡淡的金色,显得沉静而高贵。
她的膝上随意铺着一幅绣品,只是淡淡勾出粉色双飞蝶的样子。她静静想了一刻,又低下头,一针针勾起那蝶儿。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蓝花冰”翡翠镯子,虽然不甚名贵,与这满堂华彩似乎不甚匹配,然而随着手腕上下转动,镯子中的蓝色絮花也似流动一般,更衬得皓腕玲珑。
片刻,云蔚将那蝶儿勾完,端详一下,嘴角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好似中天弯月,而下一刻,却又被淡淡愁云掩盖。
窗外暮色更浓,“哒、哒”的木屐声由有楼下响起。一个梳了双髻的小丫鬟掌灯上来,布置好饭食,不知为何却又静静立在云蔚身后,并未出言相扰。
“再几日,便又到了城中办牡丹花会的日子了吧。”静默中,女子忽然问了一句。
“啊,是、是的。”小丫鬟一时没回过神来。
“给楼中的姐妹放几日假,都回家看看吧。洛姨不在,就由我做主了。”她一边收拾针线,一边吩咐。
“小姐——”小丫鬟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云蔚一摆手,止住了她。
“吩咐下去吧,小怜你也回家看看你爹娘和弟弟妹妹,陪他们逛逛花会,这一年,都没怎么得闲了。”
“不!小姐我不走!”
“呵呵,小丫头,这般激动却是为何,又不是不让你回来了。”
“我……”小怜微微咬了一下嘴唇,“总之,我要一直陪着小姐。”
“好吧,你便留下吧。到时候在楼中赶工,无法上街看花,可别埋怨。”望着这个跟了自己六年,情同姐妹的小丫鬟,云蔚嘴边也泛起一丝淡淡微笑,“吃饭吧!”
谁知,云蔚方才将拿起筷子,便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什么,你、你想让云蔚姑娘做嫁衣,这不可能!”
“是啊,我家小姐从来不做嫁衣,你既然听得小姐名头,难道不知道这个?”
“别、别以为你看着温文俊雅,我们姑娘便会破例。”
“洛夫人呢,怎地这几天都没见到?”
楼下,绣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而厅堂中,那位白衣公子却只是静静听着,面上,依然保持着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绣娘们见这位公子竟是完全不着恼,自身便有些讪讪,议论声也渐渐小了,有的姑娘不禁有些脸红。白衣男子见状,也不介意,起身向绣娘们团团一揖,道:“在下冒昧,列位姑娘见谅,实是久闻洛阳城云蔚姑娘绣工超群,故特由姑苏赶来,可否通融一下,有请贵楼洛夫人前来相商,先行谢过了。”
“啊……这……洛夫人今日吩咐过不见客的。”
一众绣娘正不知如何答复时,一阵清冷女声由楼上飘下:“姐妹们言语无状,公子莫怪,洛姨近日偶染小恙,公子如欲购绣品,请上楼详谈。”
“如此,打搅姑娘了。”白衣男子起身上楼,淡淡喜悦洋溢在眉间,脑海中,又浮现出微雨残荷中那一袭青衣。
霏泠,我会让你披上这世间最美的嫁衣。
“小女子云蔚,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宾主坐定,婢女奉茶上来,珠帘后,蓝衣女子当先发问。
“原来便是云蔚姑娘,失敬失敬。在下萧牧,表字陌溪——”
“啊!”“哐啷!”话音未断,便听得云蔚低声惊呼,手中茶盏碎裂在地上。
“小姐,你怎么了?有没有烫到啊?”身旁小怜慌忙俯身擦拭云蔚身上的茶水。
“……没事,你收拾一下。”定了定心神,她低声嘱咐侍女,手指却拢入袖中,暗自扣住了那只翡翠镯子。
“实在失礼,小女子素闻凌波阁萧护法大名,不曾想今日得缘相见,一时失神,还望海涵。”她平静地道歉,而声音中依然有一丝颤动。
“姑娘客气了,江湖草莽,冒昧惊扰,是在下的不是。”
呷了一口茶,微微沉吟一下,萧牧终于决定转至正题。
无论应承与否,总该一问吧。前些日子,偶然听得霏泠提起绮凤楼云蔚姑娘的手艺,以及她从不为人做嫁衣的奇怪规矩,他便留了心,此番专程由姑苏赶来,便是希望新婚之时霏泠能穿上心仪已久的嫁衣。
他站起身来,正襟向云蔚一揖,道:“在下此番前来,实有一个不情之请。在下不日将与敝阁主千金完婚,如可得云蔚姑娘亲手缝制的嫁衣一件,当是我二人三生有幸,还望姑娘成全。”
“我素来不缝制嫁衣,公子应当已然知晓。”云蔚望着他英俊的脸庞,以及提及未婚妻子时眉梢眼角那淡淡的喜悦,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公子不远千里前来,实是看得起小女子,怎奈规矩定下,便无轻易改变之理,倒要叫公子失望了。楼中姐妹尽皆手艺精湛,公子何妨另觅他人?”
“这——”意料之中的失望,却怎能就此放弃。霏泠极喜欢云蔚姑娘的绣品,如若不能穿上她亲手缝制的嫁衣,怕要抱憾终生了吧。
想到此处,他上前一步,道:“还请姑娘再做计量,如蒙应允,则姑娘但有所求,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呵呵,当真有趣。”望着他着急模样,珠帘后的女子忽然笑起来,“如萧护法这般翩翩浊世佳公子,竟为了区区一件嫁衣对一个风尘中的绣娘低声相求,实在让小女子受宠若惊啊。公子对那位慕家千金,当真情深意重,令人艳羡。”
乍闻这种脱俗之言,便是沉稳如萧牧,双颊也是微微发红,拱手道:“让姑娘见笑了。”
“这又如何,你们江湖儿女,便是这般敢爱敢恨,才更令世俗中人心向往之呢。”
“愧不敢当。那么,嫁衣之事……?”
“果然,三句话不离嫁衣啊……好!我应你便是!”
大喜过望之中,萧牧长揖到地:“多谢姑娘!”只是却未曾留意,云蔚语气中那淡淡的惆怅。他取出一个封好的信封:“此乃嫁衣尺码,劳烦姑娘了。所需谢仪,还请姑娘开价。”
“无需谢仪,此件嫁衣赠与公子。只是小女子尚有一个请求。”
“无需谢仪?”萧牧略一错愕,心到:“在城中听得众人皆言云蔚姑娘缝制绣品从来不描花样,件件作品皆由心出,皆不相同,而今看来,果然是性情中人。”思忖毕,他随即笑道:“姑娘行事果然异于常人,在下推脱,反显矫情,在此谢过姑娘!如有能效劳之处,但说无妨。”
“冒昧了。只是小女子久慕江湖风物,不知此番能否有此荣幸,参加萧公子与慕姑娘的大礼?”
“欢迎之至!能够见到云蔚姑娘,她……定然十分欢喜的。”萧牧微微一怔,随即欣然相邀,“十日后,敬请云蔚姑娘惠临姑苏凌波阁,请柬在下随后派人送到。”
云蔚起身,隔着珠帘敛裾施礼:“如此,公子大喜之日,妾身当前去道贺,嫁衣便算作给二位的新婚贺仪了。”
夜色已深,月上中天。
几条街外,传来巡夜小吏冗长的喊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云蔚站在窗边,静静望着这座安静下来的城市。多少年了,从记事起,每夜醒来便总能听见这声音。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唯有这报更的锣声一如往昔。其中似乎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在四面的死寂中,让自己觉得仍在尘世。只是,这声音,可以一直听下去吗?
此刻,她正披着白狐绒披风,于窗边望月。晚风微微拂动她披散的秀发,她的双眸灿若水晶,在夜色中闪烁着柔光。手中,是萧牧适才遣人送来的请柬,字体秀研飘逸,颇具二王之风。云蔚默默望着,原本沉静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淡淡的水光,只是,她唇边那一丝微笑,是甜是苦,却又有谁知呢?
“这是命吗?陌溪哥哥……今生,我竟然又见到你了。盼了九年,于梦中设想过千万次,竟在今日成真。只是……却又要……”
“原来,陌溪哥哥姓萧……就是凌波阁的护法萧牧。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她怔怔出神之际,窗外传来“咚!——咚!咚!”一慢两快三下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么快,便三更了吗?躲不过的,终是躲不过啊……”她微微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系好披风,提起桌上的碧波琉璃灯,便出了房门。
如水月色中,云蔚一人行于寂静的街道。夜风习习,不时拂动她飘散的长发,伴着那欲放未放的牡丹花香,宛若风姿绰约的牡丹仙子。
绮凤楼位于洛阳城东北的“丰都市”中,乃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琼楼玉宇,年年如斯,往往只有如今夜这般的笙歌散尽之时,方才令人想起岁月变迁,年华流逝。云蔚这般想着,向南信步而行,不一时便到了街口。忽然,一阵馥郁花香悠悠飘散而来,与那未开牡丹的淡淡清香竟是全然不同,她不觉便停下了脚步。
数步开外,一株桃树立于道旁,树干约有两人合抱粗细,花开荼靡,在深蓝色的夜空下,撑起漫天红云,煞是美丽。因为花期行将结束,微风吹过,花瓣便簌簌下落,粘在衣上、发间,宛如一场花雨,美如幻梦。
“这里……这株桃树……”她呢喃着,微微抬头。
桃树边上,一座牌楼赫然挺立,虽然年代久远,木质有些古旧斑驳,却颇为古雅。牌楼顶端有一块匾额,“铜驼陌”三字赫然在目,却早已不知是何人手笔。向内望去,高楼瓦屋参差成片,不远之处便是洛河,河中波光粼粼,流水潺潺;河畔桃花点点,垂柳成行,在这暮春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宁静温馨。
“我竟然……无意中走到这里来了。”透过漫天的花叶,云蔚望着铜驼陌深处的绿荫红墙,眸中渐渐水光氤氲。朦胧中,似乎有两个孩子嬉笑着,打闹着,迎着丝丝暮雨,朝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