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还得另想办法，让这傻孩子主动说出那人的情况……”入夜时分，谢岷徘徊在乌月峒外，手中掂量着从各处州县寻来的几味药材，低头分辨着成色。这样世族大家的家主，已经在多年的历练中超脱常人，遇事脸上竟看不出半分的喜怒。
“谢先生——”佟老爹拄着拐杖急急赶来，谢岷看着他蹒跚的脚步，心中不禁暗叹：“女儿被抓走，只是几日时光，竟然苍老了这许多。”他迎上去，“族长可是有事？”
“谢先生！求求您救救乌月峒啊！”佟乌“噗通”一声跪倒，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下摆，“他们要打碎圣像、打碎圣像啊！”
“什么圣像？您慢说。”谢岷扶着他要在道旁坐下，却被拉着向寨子里跑去，苍老的苗家族长不知哪里生出极大的力量，一路跑过空无一人的村寨，直到神庙门前才松开手。
谢岷站定，环顾四周，以往空旷肃穆的神庙此时已经被愤怒的乌月峒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双目赤红地围着无痕，就连妇孺手中都握紧了铁锹锄头，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然而灰衣的揽冥宫坛主却仿佛视若无睹，轻轻敲击着手里半人高的山神木像，对谢岷点了一下头：“谢先生稍待。”
“谢先生——！”众人回头，仿佛看见救星一般，一下子全部跪倒在地上，一双双眼睛里绝望与希望交织着，没有人说话，只是一个劲的磕头。鲜血从额头的皮肤里渗出，在地面上留下一片片殷红的印记。
然而，没有人停下。
“你们……”谢岷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划过，不带丝毫的表情。冷风嗖嗖筛着树叶，乌云遮蔽了星月，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请恕老夫无能为力。”众人长久的期盼，换来的却是一句不痛不痒的拒绝。谢岷向着无痕微微颔首，随即转过身去，一步步走下了神庙。
天地寂静，只留下空洞的脚步声回响着。一滴、两滴、三滴，雨水打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尘埃，众人的心也随着雨水的下落，一分分冷下来。
终于，谢岷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金丝楠木难求，借你们的圣像一用，也是看得起你们。”无痕沙哑的声音仿佛一柄钝锯摩擦着地面，“不要不识好歹。”他手指微微一用力，山神的一条手臂便被折了下来，露出细腻柔和的纹理，他递到鼻子下一闻，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佟乌抓起地面的石块，咆哮着冲了上来，身后紧跟着乌月峒所有的男女老少。此刻，他们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对神祇的崇敬和视死如归。
一个月的逆来顺受，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
沉重而锋利的镰刀、斧头挥舞过去，森森寒意环绕着庄严的神庙，兵刃的碰撞声奏起了葬天的祭歌。但是，这毕竟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争斗，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屠杀！
所有的武器在无痕身体三丈之外便通通反转了方向，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青年被自己的武器击中，呻吟着倒在地上，鲜血从硕大的伤口中喷射而出，洒在身后亲人的脸上、身上，然而没有人哭喊，更没有人后退。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举动显得徒劳而愚蠢，但是这是他们的信仰，苗疆一切的水源、树木、耕牛，还有所有的吃穿用度，都是山神的恩赐，是上天对他们勤劳善良的眷顾，不容任何人亵渎。
他们可以在强权下卑微地活着，却决不允许有人触犯他们最后的尊严！
猎户们取出了最硬的弓，最锋利的箭，羽箭如飞蝗一般射去，而这次的目标却不是野兽，而是神庙前那带着斗笠，抱着圣像的灰衣男子。对手，只有一人！
佟乌族长眼睁睁看着一批批族人冲上前去，又一批批倒在那人脚下。那个人，仿佛是恶魔派来人间的杀手，掌控着完全不输于人间的力量，一只手便挡下了所有的攻击。
“哈哈！哈哈哈！”鲜血从额角流下，流过眼睑，红的树、红的寨子、红的天……双目之外天地一片血红。佟乌狂笑着拔出身上的断箭，高高举过头顶，血水顺着箭锋一滴滴落在他脸颊上，汇聚在沟壑般的皱纹中。
“萧公子，要为我们报仇啊！”他仰天大喊，奋力将手中的箭向着无痕掷了过去。箭锋刺破沉沉的黑夜，直取无痕咽喉。
“不知死活！”无痕一声怒斥，然而空出来的一只手正在拦截身边的三柄长矛，无奈之下，他将木像凌空抛起，顺手接住了流星赶月一般的羽箭，反手掷了回去。
羽箭穿透了佟乌的胸膛，从他的背后激射而出，钉在五丈外的地面上，箭尾的羽毛已被染成鲜红色，兀自颤动不已。
“啊——！”佟老爹仿佛没有感觉一般，夺过身边的一柄铁犁，发疯一样冲上前去，一路上洒下的鲜血好似盛开在暗夜里的曼珠沙华，晶莹夺目。
“阿爹——！”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传来，被绑在不远处大树上的红衣女孩奋力挣脱身上的绳索，哭喊着奔了过来。
无痕望着半身浴血，从地狱之门中冲回阳世的佟乌，饶是他多年在生死边缘谋生，也惊得后退了两步。断臂的圣像落下，眼眸间沾染着不知是哪个子民的一滴鲜血，悲悯万端。冲到近前的芭娅一愣，连忙伸手抱住了它。
一击不中，佟乌跌倒在地，神智丧失之前，他紧紧抱住了无痕的脚踝，手骨在他脚下碎裂，他兀自高声冲着女儿呼喊：“快跑！进山！”
“阿爹……”芭娅颤抖着望着匍匐在无痕脚下的父亲，一咬牙，扭头便向后山跑去。
“站住！”无痕一声怒喝，取下腰间的短刀掷了出去，刀锋划过芭娅腰间，带起一溜血光，女孩身子一个踉跄，又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跑远了。无痕还想再拦，乌月峒手无寸铁的村民咆哮着如潮水一般涌上前来，遮蔽了他的视线。
雷声轰鸣，暴雨倾泻而下，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仿佛诸天神祇也不忍看到这样惨烈的屠杀，倾倒天河，要用这洁净的雨水彻底洗刷所有的血腥。
一个时辰后，揽冥宫进山搜寻的众杀手闻讯归来的时候，只见到他们的坛主站在满地尸体中央，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流下，汇入地上的一片殷红之中。
“杀！鸡犬不留！”无痕缓缓抬手，指向雨中的村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