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林中的晨雾,翻过猗兰苑后的一座小山,日出时分,两人来到一座洞窟的入口。
洞中并不幽暗,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遍布着鹅黄色的晶石,与镜湖通往猗兰苑的那个洞窟中的应该是一样的材质。只是山风极大,还没有靠近,两人的头发便被吹得四方飘散。风声中更是隐约传来一缕乐声,听不清是什么调子,只觉得压抑、低沉,寒风恻恻中,云蔚明明穿得不少,也不由得缩身打了个寒战。
昭凰默然望了一刻,取出两根白绸来,将其一分给示意云蔚示意她束发。
“这里叫做万象窟,是祖师的魂归之地。”
她在寒风中合目,低头默诉着什么,片刻后眼睛睁开,“我们进去吧,到里面风就没这么大了。”
云蔚将背上装琵琶的木匣紧了紧,点头跟上。听到“魂归之地”这个词的时候,明明已经时过境迁数百年,她竟然没来由心头一酸。也许是因为使用“凤影”琵琶的缘故,她能够约略感觉到这位祖师的气息,在百年后依然萦绕不去。
已经从虚玄、秋岚,还有师父师伯那里听到太多祖师的故事,她是那样传奇的女子,自创摄魂术,开宗立派,让神鸟鸾舞认之为主,据说在山下也曾搅动起一片风云,而在这数百年后,在踏入洞中的一刻,云蔚还是瞬间感受到了强烈的悲伤,确切一点地说,是绝望。
接着,她听到了乐曲的声音,极为幽沉而缓慢,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觉得遥远。听不出什么是乐器,而且几乎辨不清调子,却仿佛夜色裹挟着浓云压下来,沉重滞涩地压在心头。
昭凰望着洞窟深处,面色平静中隐含哀婉,低声道:“是风声。”
竟是风声?云蔚有些诧异,不过游目四顾后,她很快发现了其中的玄机。原来万象窟并不是一个全封闭的洞窟,由于岩石风化十分严重,到处都是空隙,所以山风可以自由出入,在不同的孔洞中发出不同的声音。
只是这若单纯是风声倒也罢了,可明明是一首曲子啊,虽然断断续续又有很多错音,但总感觉是自己很熟悉的一首曲子。她正蹙着眉仔细辨音,昭凰拉起她的手向里面走去,两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忽然灵光闪过,云蔚猛然喊道:“广陵散!”
怎么会呢?风声怎么可能会奏出曲子来呢?还是这首外界失传,只在回音壁深处的藏书室中才看得到曲谱的曲子,这也太过灵异了,简直比神鸟传说还要……云蔚心跳瞬间加快,难道是是鬼神之力?
可是不对啊,曲中那若隐若现的哀思,痛悔中的绝望,就真真切切的响在耳边,没有妖魔的戾气,也没有神仙的空灵,是能让她感同身受的人的情感!更何况鬼神也不会弹出错音啊!
“师父,你带我过来是要凭吊祖师吗?”云蔚顺着昭凰的目光,看见墙上有一幅幅简笔壁画,或高或低,间隔或远或近,绵延着向深处排开。
“别急,先来看看这些。”昭凰抬手抚着第一幅画。画上是一片萧疏的梧桐林,林间的男子意兴疏懒,正背靠树干随手抚琴,他膝上的古琴有些眼熟,仔细辨认一下,竟是灵犀馆中与“凤影”一同供奉的那一张,只是颜色并不发黑,也没有殷红点染。
这个人,不出意外,便是她们的叔夜祖师,魏晋名士嵇康了。
在他身旁不远,侧座着一个散发女子,衣衫宽大姿态随意,空灵如山精水魅。她怀抱琵琶却不拨动,只是微皱了眉凝神细听,似乎颇为惊叹又颇有不满,看得云蔚有些糊涂了。
“这便是二位祖师初遇的情景了。”昭凰轻叹,“他们都是心气极高的率性之人,所以初遇时竟是不欢而散。”
云蔚默然不言。即便是不欢而散,想必琴声酬和之余,也因为彼此的才情而顿生敬慕吧?这么想着,目光便滑到了第二幅画上。
这一幅画草草勾勒出一座山峰,峰顶一间小木屋茕茕独立,叔夜祖师正靠在窗前,顺着他的目光往斜上方看,是棵枝桠繁茂的古树,而风语祖师正披发坐在树杈之间,拨弄着琵琶悠悠弹奏。两人神色陶然,当真是山中岁月安稳,相悦不知春秋了。
再往下看,画中情景各异,不过无一不是与音乐有关。两人的关系显然是愈发亲近起来了。时而一同抄写曲谱,时而月下合奏,甚至于共赴深山中斫木为琴,在村社里缫丝为弦。云蔚看着看着,不由感叹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啊。”
“可惜却是造化弄人。叔夜祖师本是成过了亲的,妻子又是前朝王公之女,这份感情注定是不能长久的。”
“那最后怎样了呢?”云蔚迫不及待问道。画面有些散乱不清,墨色越发暗淡下去,看得出风语祖师在作画时心绪渐渐失控,她也随之揪心起来。
“后来吗……叔夜祖师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找到了祖师。祖师她从来没有出过山林,对人世间的礼法本就懂得极少,只觉得和叔夜祖师两情相悦并无不妥,没想到还有这些纠缠,更是无法接受自己心仪之人与另一个女子朝夕相处,于是……”
昭凰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师父……”云蔚轻轻唤了一声,垂下了目光不敢看她。从那日树屋谈天之后,她们之间便有意无意避免这类问题,可终究是一层隔膜。昭凰的神情越是平静慈柔,她心里的愧怍之情便越深,只是苦于自己没有什么能帮到她的,不然一定会竭尽心力。
呵呵,还帮她呢,现在已经是处处麻烦师父了啊!云蔚转念一想,心里自嘲地笑笑,耳边又听昭凰继续道:“于是祖师便出了衡山,去找叔夜祖师。她找了很多地方,历经了辛苦,可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似乎处处都有他的消息,却总是见不到人。”
“难道叔夜祖师不愿意见面吗?”
“不。”昭凰摇头,“他是在筹谋一件大事。想来也是不想牵连到祖师吧。”
大事?云蔚迅速回想着嵇康祖师的生平。说来可笑,她对自己的叔夜祖师有所了解,不是因为敬佩他的文才乐技,而全部都是听绮凤楼的姐妹闲谈而来。作为魏晋时期出名的美男子,嵇康历来是红尘女子津津乐道的人物,小怜她们对他的生平轶事如数家珍,从形貌穿着,到那些没边儿没影儿的风流韵事,甚至于他生活中的小习惯啊,他与妻子关系如何啊,这些事情,她们添油加醋的讲起来就没完没了。这时候回想叔夜祖师的死因,第一个跳到脑海中的就是那篇“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书信,她不由脱口而出:“难道是谋反?”
昭凰深吸一口气看了过来,神色复杂难明,云蔚自知失言,连忙摆手道:“师父别生气,我胡说的。”
嵇康心怀不轨之心的说法,是当时晋朝的统治者安插上去的,这早就已经是公认。毕竟单凭一些偏激的言论,而把一代名士处死,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云蔚当时只觉得司马氏残忍,并没有多想,现在听她师父的意思,这件事情只怕大有隐情。
既然他被奉为幻音谷的祖师,与风语祖师齐名,那他的死会不会……云蔚正在疑惑,昭凰以手扶额长叹一声:“你没有说错,他确实反叛了朝廷。”
“怎么会?”云蔚掩口惊呼,“朝廷分明没有凭据的啊?”
“无凭无据,那只是对外的说法罢了。”昭凰柔和的目光中忽然闪现一缕傲气,微微拔高了声音。
“若是把真实的缘由公布,司马氏哪里还能坐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