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道我苏梨若占尽了天下的一切好处。原先这世上最有权最强势的人是祈星阁阁主吴玄。他偏偏最宠我。在吴玄眼里,我不是弟子,是妹妹。后来吴玄失势,霜影叶鸣煜暗中控制了我,却给了我一个虚名,要我做苗月的女官,我又一次风光无限。
我是叶鸣煜的影子。
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帮他打点好一切。
陈轩问过我,为什么要忠于叶鸣煜。那个时候我没有回答,只是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我不愿意为叶鸣煜所用。可是我想、其实、我早就已经屈服了吧。我跟着叶鸣煜,一开始是不愿的,后来,我可怜他。可怜他,所以可惜,所以不舍。
三年前叶鸣煜找到我,伪装接近,那时他身患重病,非常虚弱,我也没有对他起疑。我帮他诊治,也爱说笑,天南海北,无话不谈。他是真汉子,骨子里带着不折不挠的志气,我喜欢他的爽朗热情,觉得心中冻结之处皆可被他温暖。
他唯独在看到桃花的时候叹气。
我问他:“公子何故叹气?”
他笑笑,不语。但是我能读懂什么。从他的眼睛里。那双清亮湿润的美丽瞳孔里,隐藏着温柔缱绻的悠远故事。唯独害着相思的人,有着牵挂的人,才会如此。
他对那人的感情,大概就像我对黎幽一般。
深切刻骨,却终究是没有回报的。因为我们想念之人的目光,终究不在我们身上。
就这样我一直陪着叶鸣煜,到了盛夏,青葱茂盛;到了深秋,枫叶火红;到了冬雪,世界荒芜。那****终于忍不住,一概在他面前的矜持姿态:“想念那个人的话,为什么不回去找她?”
“她不过是个孩子。”叶鸣煜看着我,语调轻轻的,“她已忘了我。”
他原本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名字叫「落」。他像任何仁慈的兄长一样宝贝她,看着她渐渐长大。叶鸣煜在说着他与小妹的故事时一直口吻平和,甚至说得上是轻描淡写,然而我看得出,从他难得的温柔表情看得出,他一直对她不能忘怀。直到某个句子,他终于无法自制地颤抖了一下,出口的话让我惊讶万分。
“一切本该如此。如若她的母亲没有害过我的母亲,我必然依旧疼她爱她,把她嫁给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如若如此、如若我们不曾分离——”
“她便不会成为别人的妹妹,让别人疼她爱她——”
“难道说,你小妹的母亲,害死了你的母亲?”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用礼貌的口吻不动声色地问。
“是啊。”他轻声叹气,几不可闻,“我不愿伤她,可若不伤她,我如何对得起母亲。”
“我利用一切手段把她们母女赶出家门,然而那时我又心软了。那年她只有五岁,她娘又生着病,我便悄悄把她们放了,又暗中打点好她的行程,让她平安去远些的地方。”
“在这之后,我便也管不得了。”
“怪不得你说她是个孩子。”我终于理解了眼前这个男人。
“怪不得你说她记不得你。”我轻声安慰他,觉得眼睛有些湿润。风过的时候刚好落下无邪的桃花,娇艳明媚。
“既是这般,那也难怪。”末了,我又问他一句,“只是,一个人背负起来这么痛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他转过我的身体,拭****眼角的泪。
“我自小被父亲讨厌,母亲是唯一爱我的人,却又被夺走,心爱的妹妹恨我入骨。至此以后,我独走天涯,无所至,无所不至。”
“我是一个没有被任何人承认过的人。
我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我从未与他人分享我的痛楚,并不是因我坚强隐忍。我早就知道我可怜可悲,但是如果我把这些滥觞当做自身弱小的借口与人分享,我便真的一无所有。”
我那时真的想爱他。如果不是黎幽已经扎根在我心里,我没办法不对叶鸣煜动情。于是那晚当叶鸣煜为我沏上那杯桑落酒的时候,我几乎是愉悦欢喜地与他同饮的。
「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他如此畅情,笑容明亮,我未加防备。何况,与他相处一年,我以为我已经了解他了。那时他举杯饮下那盏清亮的液体,淡淡的醇香和着夜风温弱袭来,酒和人一样潇洒淋漓。
我这样放任自流。几乎是一月之后,才知道自己中了传说中的奇毒「七殇」。我少时便对毒物深有研究,以为天下毒物皆害不了我,自认为这世上没有人敢对画医苏梨若试着下毒。可是我就这么败了,败给这个有着与我相似灵魂的男人。弱得不堪一击。「七殇」。它药性太隐蔽太缓慢,我竟是解不了它。
“你杀了叶晴、取了七殇和五杀吗?”我冷笑。
“猜得不错。”
“那可解七殇的十六字解呢?”
“唯有你按我说的做,我才会交给你。”
“那我便在此领死吧。”我看着叶鸣煜,心下凄凉。
我没有把这个男人当成是长久的知己或是倾慕对象。我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即使是再碰到有着和黎幽一般艳丽幽魅却又温润如玉的男人,也不会将心交付。因此若是受伤或被爱,也不欢喜,也不痛。我只是以为,他和我相像。我不负他,只是为了不负自己。
遇见叶鸣煜,本来当是生命中美好的回忆,若是要散,便散了,也不哭闹而已。我对他有过三分钟的情动。一分钟,他说出他的名字,倒在我怀里。一分钟,他说出他想念的小妹,桃花随风落下。一分钟,他晃动着桑落酒盏,月光瞳孔相应。
结果那时,我竟还是怅然若失。我到底是个没用的女子。没用。我本想在那时结束自己的性命,不为他所用。可是、可是,他最后一句话害得我怎么也动不了手。他的消息害我一阵浑身发抖,几乎要崩溃掉。
他说黎幽患了肺痨。这世上唯有我可以救。
若要黎幽活下去,我得先为自己保命。
于是我从那时候开始跟着叶鸣煜,为他做事,求他定期给我解药。最后一次我配出黄粱梦,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拿这种药对付吴玄,因为他所做的一切,看来和祈星阁从来没有联系。林上雪回他身边以后,叶鸣煜终于放过了我,交出来十六字解的方子。可是...可是...竟是到了那时我才发现——
原来我不愿意离开他。
当年离开黎幽以后,我一直像一个游魂,饱尝战争的悲苦,无所至,无所终。跟在叶鸣煜身边,我虽是做着令人唾弃的事,却找回了长久缺失的东西。转念想想,当年跟着吴玄,做的又何尝不是天地背弃的黑心事,总归是罪,跟着谁,又有何妨?况且他和黎幽不一样,黎幽只知瞒着我,护着我,吴玄也是,每个人都是。
唯独叶鸣煜,叫我可怜,知我心酸,与我分担。
事到如今,我已放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