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巳时。登州。
登州地处山东半岛，北面面朝渤海。巳时许，太阳已高高升到半空中。火热的阳光照在海滩上，连细砂石似乎也是炒热的。一阵海风吹过，带来三分凉意。
“哥哥，这就是大海啊？”
莫湘梨这是第一次见到大海，面朝渤海，心情澎湃。当下双手合十，向翻涌的大海许下心愿：“海老爷，我不畏艰难险阻、从八百里外特地赶来祭拜你啦！你帮我完成一个心愿好嘛？让我能早日嫁给一个很疼我、很有本事、很英俊的少年英雄！谢谢。”
她许愿已毕，和哥哥在海滩上漫步。
莫惜哥盘算着，等中午的时候打听一下舅舅的住处，下午再登门给外公上坟。如果早到戚家，受欢迎固然好，要是不受欢迎，那又弄得尴尬。再说妹妹难得见一次大海，就在这里多玩一会吧。
两人沿着海边走了一会儿。莫湘梨脱下鞋子，自顾捡着贝壳。莫惜哥找了块巨大的礁石，躺在礁石后的阴影里，一边品着小酒，一边观赏海天一色。几口烈酒下肚，不知不觉，懵然有些睡意。
海滩绵软，又时时有海风送凉，莫惜哥睡得正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口号声和脚步声——
“前—进—前—进—”
“向前进，向前进！”
这口号声十分稚嫩，却又十分嘹亮。
莫惜哥睁眼一瞧，只见数十丈外，四个穿着裤衩、光着脊梁的孩童，正排成一小列纵队，向着这边跑来。四位孩童身形虽然瘦小，但步法却十分齐整，小小的脚丫紧锣密鼓地踩踏在沙地上，竟颇有大军压境的声势。
在这四位孩童身边，还有一位领队的孩童。这位孩童比四位列队的孩童大了一两岁，但也不过十来岁而已。他右手提着一把木剑，左手拿了一杆小旗，一边跑着，一边横剑直指，俨如一位威不可当的大将军。
莫惜哥瞧了一眼，心里埋怨这五个小孩闲得蛋疼，竟大声嚷嚷搅扰自己的好梦。翻了个身子，继续睡。
片刻，领队的队长和四位孩童已经跑到大礁石旁边。
那队长以木剑指天，示意同伴止步，随后朗声说道：“弟兄们，人都到齐了吗？”
一位孩童回答道：“将军，咱这一伙，每天就咱们五个人。数都不用数，一人不多，一人不少。将军明知故问，你这不是废话嘛？”
“王千户，住嘴！我明知人到齐了，还要有此一问，这不是废话，这是军中法纪！你只须回答，到齐还是没到齐，不许多说没用的话！”小将军振振有词，又朗声问道：“弟兄们，人都到齐了吗？”
“都到齐啦！”四位孩童声若洪钟。
“好！”
小将军赞许地点点头，说道：“昨天东村的阿发来咱们的地盘上挑衅，咱们和他较量了一场，因为准备不足，不但战败，而且被他们侵占了半里多的海岸。今天中午他还会来这里，咱们一定要打赢这场仗，把被阿发侵占的海岸打回来！”
“打回来！打回来！”
小将军眼见弟兄们热血沸腾，欣慰地一笑，道：“我昨晚拟定了一条作战计划，咱们先在这里筑起一道防护墙。等阿发他们打过来，咱们就躲在墙后面，扔泥弹打他们。等他们抱头鼠窜的时候，咱们再一起出击，把阿发打到十里外去！阿宝，你觉得我这条计划好么？”
那位“王千户”名叫王阿宝，在同伴中颇有主见，踌躇道：“将军，这里都是沙子，怎么筑墙啊？堆不到一尺高就塌了！”
“这个我想到了！”
小将军似乎胸有成竹，手指南边的一个矮坡，微笑道：“这个小坡上有很多松软的泥土，咱们就用这些泥土，拌合到沙子里，筑成一道防护墙，这样墙就不会轻易倒塌了！嗯，事不宜迟，咱们说干就干吧！”
“说干就干！说干就干！”
五个孩子发一声喊，再次列成一个纵队，奔到南面的小矮坡上掘取泥土。
莫惜哥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几个孩子的言语，心里暗笑：“屁大的孩子，就自称将军、千户，等爷爷站出来，你们做爷爷的马前卒也不配。呵呵！”
他心里还有些睡意，趁着几个孩子走远了，耳旁清静，又闭目睡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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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周围一阵孩童的嘈杂声，灼热的阳光射在脸上，莫惜哥被太阳晒醒了。睁眼一瞧，日头当空，应该是午时了。
莫惜哥把还在捡贝壳的妹妹唤到身旁，道：“日头不早了，咱们这就去打听一下我舅舅家住何处。”
“好！——嗯，这几个孩子也许就知道。”莫湘梨向不远处的一个孩童招招手，走过去道，“小弟弟，你知不知道本地有一位戚将军？”
“知道！”
“嗯。你把我们领到戚将军家门口，我给你讲个好听的故事，好不好？”
“我们正在准备战事，我没工夫听你说故事啊。”孩童摇了摇头，手指十几丈外的那位小将军，说道：“他就是戚将军！”
莫惜哥心里一动，问道：“那个小家伙姓戚？”
“他是我们的戚将军，不是小家伙啊。”孩童说完，转身跑开了。
莫惜哥笑了笑，向妹妹道：“我知道那个小家伙是谁了，他就是我舅舅家的表弟。”
说着，走到小将军跟前，缓缓地蹲下身，陡然喝道：“戚继光！”
这位小将军正是莫惜哥的表弟戚继光。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垒筑土墙，猛听耳畔一声大喝，惊得站了起来，愕然道：“你是谁啊？大声喊我干什么啊！”
莫惜哥不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戚继光。见他虽然不像那四个孩子似的光着脊梁，但穿的衣服却是十分朴素，手肘和膝部不但都打着补丁，整件衣服也都洗得褪尽了色。
莫惜哥脸一端，厉声道：“刚才！就在刚才！我听这几个小孩子喊你将军，你倒答应得很痛快！你说，是谁让你自封将军的！”
“我的将军不是自封的，是朝廷封的，你不服气吗？”
戚继光说的是实情。
他的父亲戚景通，曾任江南漕运把总，后来由登州卫指挥佥事升任大宁都指挥使，又进京担任神机营副将，是明军中的高级将领。今年感觉岁数大了，就退休在家，按朝廷规定和戚景通的意愿，他的职位将由儿子戚继光继承。虽然手续尚未办理，但戚继光已经是名义上的将军了，官居四品！
莫惜哥并不想追究他这将军是真是假，只是想试试表弟的胆气。见他不卑不亢地回应自己，心里暗暗赞许。心想要是换做寻常的孩子，被自己厉声喝问，多半已经吓得不知所云了。
戚继光见莫惜哥不答腔，也不再理他，继续埋头垒筑土墙。
莫惜哥笑问道：“戚将军，你这是造的什么东西？”
“防护墙！你长这么高这么大，连防护墙都不认识？”
“呵呵。”莫惜哥干笑，以脚尖虚踢土墙，“你这道墙，造的倒是蛮漂亮，就是不知道结不结实？”
“结实，当然结实了！这是我亲自督造的，能不结实吗？”
莫惜哥摇了摇头，勾引道：“真结实假结实，要试过才知道。你让我试试你这防护墙结不结实，敢么？”
“这有什么不敢的！真工实料，不怕你试。你瞧着——”戚继光对自己干的活很自信，握起小拳头，在墙面上打了几拳，墙面纹丝不动。
“切，这就算结实了？”莫惜哥很不屑，冷笑道：“你不如干脆用嘴巴吹，使劲吹上几口，墙面一动不动，这就算铜墙铁壁了！”
戚继光脸上一红，道：“那要怎么试才算合理？”
“当然是用脚踢！你让我踢上一脚，如果墙面无损，那你砌的墙可真是刀枪不入了！”
“嗯……”戚继光想了一想，“好吧，你可以用脚踢。但是，你不能用太大的力气！”
“笑话！等一会你的敌人阿发来了，你让他别用力踢你的墙，你说他愿意么？不用力踢，怎么能试得出结实不结实？”
戚继光一怔，心想这话说得也对。便道：“那你这就试试吧。”
“呵呵！”莫惜哥坏坏地一笑，向周围四个孩童道：“小子们，你们看好了！”
说着，站到距离土墙三尺处，亮出右脚，突然向土墙踹了过去。
莫惜哥自幼苦练武艺，在脚上下了很深的功夫。八岁那年，右脚就能轻易地踹断碗口粗细的木桩。如今十七岁了，脚力比幼时浑厚得多，而这一脚又使上了报仇雪恨般的劲道，就算踹到石碑上，也真能踹得石开碑裂。
戚继光显然低估了莫惜哥的脚力，更看高了莫惜哥的心肠。眼看着莫惜哥出脚，只听轰的一声，土墙已经被莫惜哥踹塌了一片。
“好了，你不要踢了！”戚继光很后悔让这个不明来历的人试脚，土墙塌了一片，心里很难受。
“戚将军，你别丧气。这一边的墙不结实，那边的墙未必也不结实啊！一墙不烦二脚，我再试试吧。”
莫惜哥心里笑着，脸上却一本正经。当下不等戚继光作答，便以雷霆万钧的脚力扫踹土墙。两脚扫过去，绵延两丈来长的土墙尽数崩塌，毁于一旦了！
“别踢，别踢啦！——”
戚继光眼看着土墙纷纷塌落，大声疾呼，却丝毫没能阻拦住莫惜哥残暴的脚力。
他怔怔地瞧着土墙被莫惜哥摧毁在脚下，心里十分悲痛！
这两丈来长、三尺来高的土墙，是他和四个小兄弟齐心协力、片刻不停地花了一个多时辰才赶造出来的。忙得汗流浃背、手臂酸麻，就干了这么个活儿，本来是准备借此墙收复昨天被侵占的海岸的，这下全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