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初霁,凉风习习。
从学馆出来,顿觉神清气爽,想着也是时候回去了,不然母亲等会儿又要出来找他了。
大正午的街上只三三两两的有人,俱是和善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快到家中时,远远就看见两人相携着向他走来,其中一人扯起嗓门招呼他:“明非,这里!”
他忙小跑着过去,说话的是住在隔壁的宁家大婶,是个热情且心直口快的,见状忙让开:“你回来就好,你娘还急着要出去找你呢,正好我碰上了,这下可好了。”
他微笑地谢过宁大婶,见她走了,转向母亲,口气略带责备:“不是说过以后别再自己出来了么,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又只是在城中,会有什么事!”他这样说着,见母亲却始终是笑眯眯的模样,登时所有的怒气都化为乌有,一声叹息,“每次说你从来都不听。”
“好了,回去吧,你嫂子早就把饭做好了。”母亲如是说。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远去的宁大婶,那些前尘往事,便又都涌上心头。
天昭八百零五年的那场柏岭之战,无论直接或是间接,都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从小就喜欢抱着自己玩的文哥,隔壁家和善的宁青哥哥,被所有人视为神一般的寻姐姐,还有那个,是全家人希望和骄傲的大哥。
那个时候,他还在离城最好的书院里求学,可以说得上是合家美满,万事无忧,每日最为惆怅的事,似乎也不过是怎样才能写出让那个严厉的老先生也满意的文章,可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打破了所有的一切。
他记得那时候的事情,清清楚楚。大军出发前去赵国的前几天,寻姐姐曾经到家里来吃饭,那顿饭所有人吃得都很开怀,除了大哥,一整个晚上也不看未来的嫂子还坐在那边,只顾着散发怒气,后来才听母亲说是因为寻姐姐不准大哥这次随军出战,所以他才不满的,不过后来还是大哥说服了寻姐姐,他们在几天之后就随着大军一起出征了。
他其实心里并不担心,因为这些年,大哥跟随着寻姐姐无数次的征战沙场,有的时候甚至一走就是大半年,但总是能够平安地回来,因为寻姐姐是被人称之为战神的大将军,而自己的大哥,勇猛无敌,骁勇善战,所以,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的。
但是,每次都能平安无事,偏偏这次,大哥都要成亲了,他或许很快就会有个可爱的小侄子了,偏偏是这次,传来了那样的噩耗。
那么多他从小认识的人都没有回来,包括那个他从小就敬仰崇拜的大哥。母亲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直接晕厥,父亲沉默寡言地呆坐了几天,连那个所有人都认为是无所不能的寻姐姐,也是一病不起。
大哥出殡的那天,去了很多平日里他的兄弟,连寻姐姐也去了,她的脸色苍白,一看便知是身受重创的。其实本来他很想问一句的,你不是答应了会带大哥回来的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好好的?但是看到她那样子的瞬间,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也是在那天,他知道了,原来竟然是宁青出卖背叛了那些本应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自己的大哥,居然喜欢寻姐姐!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天颠覆,他不知道什么是可以信任的,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判断是非对错、因果缘由,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轰然坍塌,而自己前路迷茫,找不到继续走下去的方向。
那个时候的家早已不能称之为家,爹娘因为大哥的离去整日哀愁哭泣,没有人会想到关心他,很多时候他都在想,或许在他们心中大哥的分量要远远胜于自己,若是离开的人是自己的话,会不会所有人都好过些,这样想着,忍不住就生出了怨恨。
他们的先生,那个据说是整个落华最有学问的老头看着他,一反常态,叹道:“俗世万象,很容易迷了心智,勿要生出痴念。”
痴念?痴念!他重复着,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是明了,困惑束缚着自己的,或许就是心底那份卑微和不甘。
大哥年纪长他许多,从小事事让着他,大家都羡慕他们感情好,即便是后来入了军营,寡言的大哥每次回来也都是和他说的话最多,他心中很是欢喜的,但是在看到爹娘看向大哥真切的关怀时,心底那个最隐秘的角落,总是会克制不住地翻腾,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做得更好,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眼里,最优秀的儿子却只会是大哥。
大哥的死,他很难过,因为他们从小就是最亲近的,但是,但是,他枉读多年圣贤书,竟然会生出那样卑鄙龌龊的心思,连自己都厌恶。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浑浑噩噩,不知所为,他讨厌那样的自己,或许就是因为自己心中隐秘难言的那点念头,大哥才会。。。
有一日回了家中,母亲一反常态地不再躲在屋中哭哭啼啼,而是早早就为他做好了他最喜欢的饭菜,只是他却吃得味同嚼蜡。
“我们下个月就回上党。”母亲语气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他愕然:“为何?”
“因为那里才是我们的根。你大哥不在了,离城于我们已再无牵绊,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大哥,还是大哥,在他们心中,就只有大哥!
他摔下碗筷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潜回家中,无意中听到了爹娘的对话。
“明彦这一走,明非也最是伤心,这个时候你就让他做他喜欢的事吧,他若不愿离开,这里,也和上党没什么区别。”是父亲。
“我实在是怕,我从来不想约束孩子们的想法,明彦想要保护落华征战沙场,守护那些重要的人,我允了,明非喜欢读书,我也努力去给他找最好的书馆,但是离城这种地方,到处是勾心斗角流血杀戮,连寻丫头和皇帝那么好的关系,都。。。我已经没了明彦,决不能再失去明非了,哪怕是从今以后他怨我恨我一辈子。”
只这句话,他忽然释然了,心头一阵清明。
他记起了小时候每逢城中节日,大哥总是把他高高举过头顶看戏班表演,想起母亲责备地拉过他,给他缝补因为顽皮擦破的衣衫,而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在一旁看着他们,嘿嘿地笑,他想起寻姐姐一把抱起他,护着他的头在地上堪堪翻滚,胳膊被擦得鲜血直流,他想起文哥总会在他捣蛋闯祸的时候出言护着他,而宁青哥哥,从来都会不厌其烦地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
先生说得对,是非对错,心中自当有杆秤。
自己先前被魔障迷了眼,才会那么混账,而现在,他希望能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他想起大哥曾经很认真地和他说,没有战争,天下安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家住,就是幸福。现在他终于明白,大哥的幸福,或许就是能够为了消弭战争而战斗,能够为了守护心爱的人而牺牲。
大哥是真正的大英雄,他想,或许他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拥有大哥那样纯粹的爱憎和信仰,也永远不能取代大哥在众人心中的地位,但是好在,他在错了这么多年后,终于也能找到一件自己可以去做,而且必须去做的事,那也是大哥和寻姐姐他们一直为之努力,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事。
他们离开离城,启程返回上党,让他意外的是,那个差点成为他嫂子的官家小姐竟然也跟着。
或许谁也没有办法忘掉大哥,他自己也不会,但是他知道,大哥走后,他就是支撑着这个家的男子汉了,以后这个家,这个家的人,就换由他来守护。
之后的几年,他几乎没有停歇下来,每日求学游说,创立学馆,征收学生,最开始的时候很艰难,他几乎不想再坚持下去,但是一想到大哥,想到那些无数的牺牲在战场上的人,他终于还是步履维艰地支撑下来了,学馆一天天的壮大,一切,也总会好起来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却冷不丁的,风千寻战死洛城,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进茶楼准备给家里添些菜,顺便打几两酒回去,最近几年父亲越发离不开酒了,连打铁的行当都很少再沾手了。于他们所有人而言,那样深的伤痛,或许是需要很漫长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才能够淡忘的吧。
他从来没有想过,寻姐姐也会战死。在他一直以来的观念中,她都是那样的强大淡定,是所有人的后盾和依靠,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伤害到她,而且她还是传言中的破军星,这样的她,怎会就这么没了。
母亲知道后,又是一夜的流泪,前些年因为大哥的事,她流泪过度,眼神都不太好使了,最近年纪也大了,都快看不见东西了,他着急地想要上前劝慰,却发现自己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掉下了泪。
那个女子,最初见的时候,他记得是张扬热烈的,会给他讲新奇的从未听过的故事,会给他买好玩的玩偶,会做一些出乎人意料的事,但从来,都是自己所仰望追逐的一个存在,宛如神祇一般。
但是他也知道,她并不快乐,做那个强势的大将军,也知道,她定然是在抗拒着的,接受所谓的破军宿命的安排,他总是想,等着有一天战争终结的时候,她大概也就可以卸下身上的重担,选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奈何造化弄人,她一生苦难波折,却在眼看着天下太平的时候,消逝在了战争中。
战争啊,这世间有多少的悲剧,都是起源于它。。。
“怎么,小非,你不吃了么?”他回过神来,却发现母亲也停下筷子侧耳向着他的方向,两眼无神。最近几年母亲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什么事都不能再做,她坚强了大半辈子,最终却要在黑暗中度过后半生。
“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些什么,晚上回来我做给你吃?”从前的景家大小姐经过这些年的操劳,已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华,但与他们而言却早已是舍不去的家人至亲。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些以前的事罢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去学馆了,你们在家好好的。”他说着,起身微笑。
去了学馆的时候,其实还很早,不过也早有人等在那里了。
“先生!”少年见他过来,立刻迎上来。这个少年他印象很深,是附近一家茶楼老板的儿子,算不得聪明,但是很好学。
“嗯,文清,不用帮家里忙了么,来得这么早?”他也含笑着打招呼。
文清腼腆地笑笑:“家里也没什么事了,就想早点过来。对了,先生,”他迟疑一下,“今天我家店里来了两位客人,还曾打听先生您的事。”
“哦?”他如此问,其实心中并不惊奇,这些年,有不少人远道而来想在学馆求学。
“她没有去家中找先生您吗?”文清奇道,“她说是您的一位故人,多年不见,还问说您家中是否安好,说会前去探望。”
他心中疑惑,想了一圈也想不出会是谁,遂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文清略一思索:“是一男一女,男的周身华贵,看上去不像是普通人,坐在那边倒是从始至终都未曾开过口,和我说话的一直是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看不见她的样子,但给人感觉怕是有三十岁出头了吧,她还感叹说您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呢。”
他心中一动,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但那念头太快,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正待答话,外面一大群人就嬉笑着进来了:“见过先生!”“文清你真是的,又要霸占住先生?”
吵嚷一番,众人就都自觉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满脸热切地望着他,刚刚的插曲被抛之脑后,他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册子:“今日我们要学的,是前人做的一首小曲,采薇。文清,你且来读一下。”
文清脸微红,站起身朗声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赞道:“好,那么谁能解释一下,这首曲子是什么意思?”
下面立刻有少女嘻嘻答道:“先生,我猜这首小曲定是年轻男女之间定情的曲子,你看,前两句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可不是在抒发少女的情怀么,至于后两句么,依我看,定是其中有一方负心或是出了变故,另一方千里寻去,所以才会又是载渴载饥,又是莫知我哀的。”
众人都哄笑开来,有几个平日脸皮薄的都垂下头去,涨红了脸。
“先生您说我说的对不对?”那少女扬眉看着他,俏皮而欢快。
他好笑地看着她,忽然就又想起了那个女子。她一生为战,可曾也有过这般少女情怀,无忧无虑的日子?
现在的孩童,终于可以如他们所愿,不必再受战乱所扰,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下,那些为此牺牲性命的人们,也当能无憾了吧。
今天这一天是怎么了,他摇摇头,静下心思,解释道:“非也,这首曲子说的其实是发生在战乱年代的事。主人公被征召离家,临去时还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却是大雪纷纷满天飞,道路泥泞难行走,饥寒交迫十分劳累,纵然如此,也敌不过满心的伤悲,那样的哀痛又有谁能够体会呢!”
“战争之苦?”少年少女们不解,喃喃地重复。
也是,他们中最小的,在战乱最为频繁的那几年还没能记事,纵然是年纪大些的,这些年日子日渐好转,想必很多人都不再记得那段岁月了,但是——
“我们今日能够安稳地坐在这里,得享太平盛世,全赖那些终止战乱的人,他们浴血奋战甚至是牺牲性命,才换来了天下太平,所以,请大家一定要珍惜现在的和平时光,因为现在的这份和平来之不易,因为我们现在的日子,是那些死于战争中的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
看着众人似懂非懂的神情,他笑笑,罢了,现在不懂,总有一天他们能够领会。
“好了,你们回去以后可以慢慢去想,现在我们先开始下一篇,大家一起朗读一下,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那些死于战争中的人们,大哥,寻姐姐,文哥......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但是他们的意志,却一定会一直传承下去——
因为那关乎于守护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