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区,放下塞得鼓鼓囊囊的包,石百炼长舒了口气,手上勒出来的印痕像蜈蚣的触角。按规定,这些资料入库前不能离手,其他的几个箱子打好包后,事先让基地同事押运过来,等着她回来再送达签收。
空置了三个月的办公室,有点儿书报的潮气,即使门窗紧闭,桌面上还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他们这幢楼后勤保洁禁止擅入。石百炼这个屋朝南,打开窗户就是研究所的小花园,现在正值盛夏,郁郁葱葱的一片,除了知了虫鸣,人影儿没有,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午休。
她渴,个人行李就一个小挎包,面包还剩些,水早完了。
嗓子几乎摩擦生烟,她仍得打起精神把大包拖到侧门的文件室,里面成排的保险柜,蹲着把包里的文档码进隔层。
真累,前天凌晨一点上车,先9个小时汽车,寂寥的山中,厚重的岩体和树木完全掩映的小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小动物们的穿行,偶尔有些尖锐的不明声音加入,瘆得慌!
后来进入戈壁地区,即使也是荒芜安静,但满天繁星开始一路伴行,石百炼攥紧的手才慢慢松开,都是汗。
然后飞机,4个小时后降落西郊的军用机场,路上补充的水和食物基本都干呕掉了。坐在旁边的叶蓓蓓一直扶着她,用清凉油搽她额头,还是没用。
再后来,24小时隔离,政审,对方客客气气,不苟言笑,那种环境,饮食正常提供,疲劳和压抑却让吞咽痉挛,现在仍晕眩。
外面的门锁有动静,石百炼倚靠在柜门边翻看这次完成的一些数据记录,懒得动。叶蓓蓓的声音和人随后就拖曳进来了,又是两个大文件箱,啪地扔地上。
“弄点吃的没?”叶蓓蓓是个非常爽朗的姑娘,说话又快又急。她俩同机抵达,但错开回市区。她把文件先骨碌塞进保险柜里锁上,看到石百炼灰败的嘴唇,一把抽走文件,拽她起身。她进研究院之前是科大电子系的部队委培生,对于从事科研的人来说,体质比较石百炼强许多。
“先喝口水,”叶蓓蓓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瓶水递了过去,然后打开抽屉翻东西。
“咿,你的饭卡呢?”叶蓓蓓发问,她自己的饭卡基本贡献给小卖部花花绿绿的零食,一到月末都是过来蹭。石百炼专业级别高,虽然研究所清汤寡水薪酬微薄,在吃和住上的补助还是极大优待这些人才。
饭卡,饭卡!石百炼太累了,而且脑筋对吃穿住用事项一向罢工,即使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顿饭,她也不觉得口腹之欲有多强烈。
她扒拉办公桌上的笔筒,卡都堆在那儿。叶蓓蓓接过来插兜里,风风火火跑了出去,一会儿拎根湿毛巾过来了,递给石百炼。
石百炼稍微把一头纠结的头发抚平,手上都觉得黏了层油,其实昨天是可以洗澡的,但是给的30分钟哪里来的及,而且,她忌讳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身上的衣服倒是换过了,现在八月份,前天出发还得穿厚毛衣,现在一件衬衣还嫌热。
叶蓓蓓使劲地催促,说饿了。研究所的食堂也就在主楼的后侧,一二楼食堂,三楼运动室。石百炼按职级是到二楼饭堂的,菜式其实一样,但是自助形式。一楼是普通员工和工友们,两荤两素汤饭点心给你配好餐盘自取。几年前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和同组的老少学究结伴到二楼吃的,大家讨论专业问题,话题到石百炼这儿倒也还不落空,但再要谈到人事琐屑的话题,石百炼就完全隔离开来,她从小就少言寡语,不吱声倒尴尬。半年后叶蓓蓓特派研究所,组织谈话,分配做她的助手。混熟了,叶蓓蓓知道自己老板交际上不灵泛,嘻嘻哈哈就把她拽到楼下搭伙了。
现在早就过了饭点,一楼歇业,但是二楼还是开的,三三俩俩还有不少人。做科研的大多生活马虎,可能等个数据就误了点,随时过来还有饭菜热着,只是样式零落点。叶蓓蓓一路招呼不断,大家都喜欢这个热情的姑娘。石百炼遇见组里的同事,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端了饭菜,找个靠窗的偏僻座位开吃。
“你准备几点回?”叶蓓蓓问,她知道石百炼基本不可能提前回去休息,原本他们明天销假,本来是留有一天空余休整的,谁知道隔离政审,以前也就走个形式,填写几张表格,约个谈话,也就两个小时,这一次,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几拨人轮番谈话笔记,她还能顶得住,反正身体扛扛的,只是担心石百炼,做了三个月项目本来就特别辛苦,然后又一路颠簸回来,这个单薄的身影怕摇摇欲坠了。
“待会我去王院那边报到,然后把带回来的材料稍微整理下。”石百炼实在没胃口,眼睛都是恍惚的,盯着盘子。她手支楞在脑袋一边,还是强迫自己不要停下咀嚼。
“你早点回!我待会送你。”叶蓓蓓又给她添了碗汤。“我让毛晋给你采购了几袋食品,放你楼下的门卫那儿了,回去赶紧着塞冰箱。”
毛晋是她男朋友,殷勤周到,叶蓓蓓专职配给石百炼做助手后,同时负责生活上的后勤保障,毛晋便也经常出力气,大家都熟悉了,有时候他俩约会都把石百炼拽出门,让她有点机会散心。
石百炼道声谢谢,这个姑娘对她的好根本不在这些虚文缛礼了。“我活干完就直接打车回家。这次的资料还是我和你联合密码进保险柜,这边机器上顶多跑基础程序,注意抹掉电子文档留痕。”她交待叶蓓蓓工作,让她先走。
吃完饭就去研究所主管项目的王放院长那边报到了。科研单位行政结构简单,人文环境相对还是单纯,尤其像他们这种专业,应用范围有限,基本都是国家直接投项目放预算,你能攻坚克难,手头能出成果,业务能力决定资历。石百炼今年27岁,几年前,她进研究所的时候,就开始单独负责项目,而不是按部就班地先去其他实验室打下手,当时就是王放力排众议。她26岁评定副研究员,本来直接上研究员的,报上去待审批,同组严觉明老先生68岁,基本也就最后机会能不能上,名额有限,二选一,石百炼腼腆,对王放说,她后面再参评。老头儿啜了半杯茶,答应了。过了两个月结果出来,很是恼怒地对石百炼说,物理所抢了年纪最轻研究员的记录,那小伙子比石百炼还大4岁。后来石百炼一年两趟出长差,王放亲自办的人事交接,对外就囫囵说是部里抽调做项目,这在研究所算常态,组织需要,同事也不会打听细节。
这次回来,石百炼先粗略和王放说一下后面的工作安排,到时候再具体提交要用到的人员配置和数据支持。一个小时不到,专业问题谈完了,王放叮嘱她注意身体,有什么事情知会单位出面解决,老头看她蔫蔫的,让她赶紧回家歇着。
石百炼的家交通方便,离研究所三站路,如果从紫竹院公园穿过,步行也就30分钟,当时所里安排宿舍,拨了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直接按照研究员单身住宿标准。本来打车的,后来还是慢慢散步回家了,回到熟悉的环境里,石百炼脑袋开始清明,24小时的政审,她隐约有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