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宝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巍峨的朱雀大门次第打开，随着‘吱吱扭扭’的声音越来越近，一队车马从刚刚露出鱼肚白的灰白天幕下走出来。没有金碧辉煌的牛车，没有随行婢女女官，没有贵重的辎重，只几辆简单普通的马车，身后跟着几个童仆小厮。胯下骑着一匹青玉骢的白衣少年不紧不慢跟随在马车之旁，回头看看着长安纵横交错的笔直大道还有紧紧闭上的朱红色大门，似乎在找什么人，最终放弃似的回过头来继续朝前赶路。
东西两市都还未解除宵禁，此时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半只人影都没有。平时那些熙熙攘攘就像前尘往事，就算不会真的消失此时在这含珠带露的清晨也有了离别萧瑟之意。
自己在担心些什么呢，反正七天之后就回来了，张明雪自嘲的笑笑。
车队中唯一一辆稍微好点的油壁车的纱帘忽然从里面被一把掀开，纱幔后露出少女姣好的面容，肤若凝脂，唇若朱丹，蛾眉螓首，尖尖的瓜子脸额心贴着一枚金箔花钿，花心缀着一颗珍珠。
张明雪提缰绳将马凑近，微微侧身向车窗，凑近道：“怎么了？”
李卿卿皱眉道：“你没听到么？”
“听到什么？”张明雪疑惑道。
“仔细听，有人在吹云笛。”李卿卿竖起一根手指堵住嘴巴，嘘了一声，示意张明雪仔细听，“好像是从胜业坊那边传过来的。”
“胜业坊，我们不是刚刚经过那里么，没看见有人啊。”张明雪回过头去看向胜业坊的方向，天还是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坊间的物什。张明雪努力睁大眼睛还是没有办法，只好回过头来问李卿卿：“卿卿，你听见什么了？”
李卿卿星眸微闭，陶醉也似的趴在窗棂间，幽幽道：“是送别之音，此时此刻好应景呢。只是不知谁这么有闲情雅致，现在刚过寅时不困么？”
张明雪看看李卿卿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好笑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除了吃就是睡？”
“张明雪你真没良心，我是为了谁才受着苦的你也不想想，现在你说这风凉话对得起我么你？”
张明雪看着李卿卿瞬间有了精神的脸，继续说道：“是我要你来的么，你自己非要跟着来，就算吃再多的苦也是自找的。”
“张明雪你混蛋，我告诉爹爹去。”李卿卿嘴巴撅的高高的，委屈的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却忘记自己此时此刻身在马车之中，头一下子撞在了马车的顶上。疼的一屁股坐回原处，头上的灵蛇髻歪在了一边，顾不得整理只一个劲的抱着脑袋喊疼。
张明雪见状没有跟平常一样开她的玩笑只是好奇问道：“什么爹爹？”
邠王早已经埋骨战场，就连她的养父唐中宗李显不久之前也已经晏驾，那里还来的什么爹爹？
李卿卿抬起头来，眼睛里面还含着泪花，看着张明雪生气道：“就是你爹啦，不行么？”
听到回答张明雪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李卿卿话中之意，微微红了脸颊，来不及掩饰眼角撇到李卿卿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窘迫的回转身去赶马走开。对啊，都忘了自己已经是驸马了，就是那天在家宴上，韦后娘娘赐的婚。
张明雪对女人就像一块木头，在他的眼睛里，女人只有美丑之分，没有什么喜欢与不喜欢之分。所有的女人，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淡淡的。每次跟着东方他们去玉京春只是凑个趣罢了，他们以为自己是因为钱的缘故才不肯去亲近女人，只是真的不知道其间有什么乐趣，所以几次他们好意重金相助都拒绝了，因此自己得了一个‘守身如玉好儿郎’的美称。
自己跟卿卿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君恩浩荡，自是不敢违逆圣意，只是喜欢不喜欢么，反正谁都一样，只是想到对卿卿不大公平。还记得那天太液池菡萏开的正盛，灼灼耀目。面前是不似往日总是跟自己斗嘴吵架的疯丫头，不只是那日的烟火太盛还是还是菡萏的颜色太烈，恍惚中卿卿的脸上透着一抹从未出现在她的脸上的红晕。
卿卿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脚尖，柔荑不安的绞着随声佩戴的绣着并蒂莲花的璎珞香囊。从未想过卿卿也会有这样的小女儿之态，很美很美，如曹子建梦中的洛水女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张明雪事后跟东方玉章谈起过这件事情。东方问他当时如何感想他笑说跟玉京春的花魁娘子差不多。当时东方的眼神那叫一个鄙视。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那种感觉自己只想一个人拥有，说出来就变味了，尤其是经过东方那群不良子弟添油加醋的夸大渲染，流传在京都还不知有几个版本呢？
只是张明雪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想重新找回那种感觉的时候，才发现这种感觉不是不能说，是根本说不出。是时间隔得太久自己忘记了么？还是那只是一种幻觉，就像长安一样，仅仅是发生在长安的一个幻梦？
张明雪第一次不是以好哥们的身份执起卿卿的手，声音温柔不似往常：“卿卿，如果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你还会跟我在一起么？”
“张明雪，你好自私，明明不喜欢我，还问我会不会跟你在一起？”卿卿瞪大眼睛看着比平常温柔百倍的张明雪，错觉中眼睛里脉脉含情。
“因为我也不喜欢其他的女孩子，所以你愿意等我么，等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天。”
卿卿不知道张明雪的心里含有多少的期待，只是自己不愿意辜负这样的眼睛罢了。
“好，我等你。”明明自己最害怕的莫过于等待，在多少个被烛泪熬干的夜晚，自己从明灭不定的摇曳中惊醒看见母亲一个人独守着西窗，暖黄烛光一晚晚剪着似乎永远也剪不完的灯花。望着母亲瘦比黄花的凄清背影，被思念折磨的微斑的鬓角，自己一度可怜母亲的望不到头日日月月年年。可怜未老头先白，难道自己也要选择那条路么？
现在自己好像明白了母亲那句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难道爱上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奋不顾身么？在张明雪身上，自己想赌上一把，因为母亲告诉过自己，爱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一旦爱上了，就不可以轻言放弃。
“不过假如有一天你爱上了别的女孩子，一定要告诉我，我会离开的。”
张明雪笑笑：“好。”
走出长安城时张明雪终于听到了云笛声，那是一首《凉州叹》，意境是极好的，只是用来送别未免带了些凄凉意。就像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可曾归来？
这歌声似乎穿过了太液池的那一湖碧绿，幽幽的笛声自氤氲着水汽的湖面上绵延过来，缥缈梦幻音质清灵，似乎沾上了透明的水笛声也变得干净了起来，令人听着很舒服。原来‘凤箫吹断水云间’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美妙，南唐后主果然最是风流不假，只是可惜生在帝王之家。
管他是谁呢，张明雪想，马蹄得得的继续往前走去。
已经经过了长安京兆府的几个重要关隘，过关时要检查腰牌，然后放行，过得还算是顺利。
夏日的黄昏就像是在人们的身上披上了一层极薄的光滑柔软的绸子，不是狠热却令人感觉闷得慌。没有一丝风，路旁的杨柳服服帖帖的好似是睡好了。这么静谧的黄昏，连虫鸣鸟叫声都听不到，显得特别的诡异。马车喑哑地在青石路面上行驶着，偶尔颠簸一下，发出—吱扭—一声便一切归于寂静。卿卿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看看骑马在前面走着的张明雪，不满的嘟着小嘴，冲他翻翻白眼。都怪眼前这个人，说什么公主千金之躯实在不宜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等出了长安，无论如何不再听他的，一定要骑马。
此时另一辆马车里也有了动静，马车的纱帘被掀开，露出一老者清癯的脸，虽然干巴巴的但是很有精神。这人就是前任宰相现在的汉阳王，张明雪的爹爹。
张明雪打马凑到跟前去询问：“怎么了爹？”
“雪儿，前面到哪了？”老者望着前方的铜墙铁壁问道。
“前面就是最后一关了，过了库谷关就要出长安了。”张明雪望着父亲斑白的华发，鼻子微酸：“您是不是累了？”
老者似是倦了，低下头去，眼神黯然：“爹不是累了，只不过出了这库谷关就真的出了长安了。爹这一辈子，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爹是舍不得啊。”
“爹？”张明雪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父亲，从小到大，父亲在自己的印象中做事雷厉风行，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一样。在自己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总是高大的，就像一座巍峨的山，顷刻之间，这座山崩塌了，而且就在自己眼前崩塌的，让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雪儿，不用担心爹，爹爹没事。只是想到也许再也回不到这座充满着传奇与梦幻的帝都，心中有些不舍罢了。不过英雄不问出身，无论身在何处，只要心系国家，到哪里都可以报效国家的。”老王爷似乎是对张明雪说的，又像是安慰自己。
前面传来守关军爷的高喊：“你们，过还是不过？等天一黑，想过也过不去了。”
老王爷看看张明雪，放下纱帘，低低道：“走吧，再多待一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张明雪听着父亲从未显得如此苍老的声音，痛心道：“爹，都怪孩儿没用，一点忙都帮不上。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就在这附近的客栈住下吧，就当成全当儿子的着微不足道的孝心。”
马车内没有再说话，张明雪调转马头，招呼着前面停下：“今天天色已晚，就在附近的客栈休息，明天再上路。”
李卿卿坐在马车里，一直看着这边却没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见张明雪的心情不是很好，也就没多问，乖乖的被载着直奔客栈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