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春天的苏醒，感受到春天的温暖气息潜入心头；看见松软潮湿的土地开始长出绿芽和嫩叶，而树林和灌木丛又重新泛出绿色、绽开绿芽，预示着花繁叶茂的前景——面对这…切，我感到精神振奋、充满活力。凄清的小白花带有残冬的遗迹，在茅舍前的小花园里它即将绽露出纯洁的白色花瓣。初生羊羔的咩咩叫唤声从田野传来，隐约可闻。麻雀在茅檐和萌发绿芽的树篱周围啁啾鸣啭；知更鸟在往昔的暴躁的冬曲中平添了活泼生动的音调。云雀从水汽弥漫的草地深处一跃而起。向上翱翔，钻进亮闪闪的如絮的白云里，倾泻出一串串美妙的歌声。我凝视着这小歌手越飞越高，最后在白云深处变成一个小黑点，而歌声仍不绝如缕，萦绕在我的耳际。
于是我不禁想起了莎士比亚的《辛白林》中的一首小曲：
听！听！云雀在天国的大门歌唱．太阳开始上升，
太阳神在泉边饮马，
泉水在酒杯般的鲜花中；
还有那一眨一眨的金盏花，
开始张开金色的睡眼；
同天下万美一道，
我可爱的女郎，你起来吧！
这附近整个乡间确实是充满诗意的地方：它的一草一木都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每见到一所旧茅舍我都想象成是他幼年常往之地，他在那儿获得了淳朴的生活风习的最初知识，听到了许多轶闻传说和荒诞不经的故事，尔后又像变魔法一样把这一切穿插进他的戏剧中。据说在他那个时代，冬夜里人人喜爱的消遣就是“围炉而坐，讲述有趣的故事，游侠、女王啦，情人、君主啦，淑女、巨人啦，还有侏儒、盗贼、骗子、女巫、仙女、恶鬼，以及修道士等等”。
我途经之处，埃文河不时地映入眼帘。它流过广阔肥沃的河谷，曲折蜿蜒，千姿百态，引人入胜：河水时而在岸边柳林中闪闪发光，时而隐没在树丛中或翠堤下；时而缓缓流淌，现出全景，把一片草坡环抱起来，呈现出蔚蓝色的一片。这片美丽的乡村腹地称为“红马谷”。青黛色的一线远山蜿蜒起伏，仿佛是它的边界，而其间万般柔和悦目的景色多少有点像被埃文河的银色链条锁住了一样。
沿着小路走了大约三英里之后，我折入了一条田边小径。这条小径两旁有树篱覆蔽，一直通到一座私人苑囿的大门口。不过那儿也有方便行人的踏级，公众得以穿越这片土地。这种私人庄园能慷慨对外，使人人都能多少分享到这份财产，至少就小路而言是如此——对此我深感喜悦。这样把苑圃和娱乐场地公开供人消遣，就多少能使贫者乐天知命，更能对富邻的好运无动于衷。他可以像这片土地的主人一样自由地呼吸新鲜空气，舒舒服服地躺在树阴底下。如果他无权把眼前的一切称为自己的财富，那么他至少无须费神去为它付出代价，也省去了料理收拾的麻烦。
我发觉自己无意中走到一条高高的橡树和榆树交织的林阴道上来了。参天的古木显然已长了几百年。风从树枝中间掠过，听起来庄严肃穆。白嘴鸦在树梢的老巢里呱呱呜叫着。放眼远眺，只见长长的两排树逐渐缩小，视线毫无遮拦，惟见远处有一尊塑像，还有一只游荡的鹿像影子一样从林阴道的空处偷偷潜行而过。
这些庄严高贵的古老林阴道有点哥特式建筑的气氛情调，这不仅因为它们的外表相似，而且由于它们显然经历了漫长岁月，起源于同一时代，那时代使我们联想到浪漫主义的豪华壮观。同时，它们也显出一个古老家族昔日的尊荣和傲然自恃之态。一位可敬的贵族老朋友谈起当代富翁的豪华宫室时，我听他说道：“金钱可以买许多石头、灰泥，可是，感谢上帝，要顷刻之间建成一条橡树林阴道吗，根本没那回事。”有些莎士比亚评论家推测，诗人早年就在这锦绣的美景中徜徉，就在富尔布罗克的这个毗邻的苑囿——当时是露西的庄园的一部分一的充满浪漫气氛的幽绝境地漫步，于是才在《皆大欢喜》中描绘出那些迷人的森林图景。也只有独往独来地在这些地方流连，才能深深地吸取幽雅的灵感，才能对大自然的美丽庄严产生强烈的反应。想象被激发起来，成为梦幻遐思，变得如醉如狂。朦胧而又强烈的意象和观念不断涌上心头，使人默默地陶醉在几乎不可言喻的联翩浮想之中。就在这种心境下，也许就在我眼前这些阴蔽着翠堤和埃文河粼粼波光的大树中的一棵树下，诗人的幻想进发为一首小曲，这首小曲道出了一位乡村酒色之徒的心声：
在青葱的树林下边
谁爱在我身边入眠，
调一调他快活的嗓音，
去伴和甜美的乌鸣。
来吧，来吧，来吧。
在这儿他不会看到仇敌，
除了隆冬季节的一片肃杀。
邸宅在望了。这是一所有石头墙角的砖砌大厦，因为建于伊丽莎白登基的头一年，因此具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哥特式风格。它的外观几乎和始建时无异，也许可以视为当时乡利富绅的相当不错的标准住宅。从邸园到宅前的类似院子的地方有一扇大门相通，院子里有草坪、树篱和花圃点缀着，大门摹仿古代望楼的形式，在两边建起塔楼，类似前哨，但显然只是为了装饰而不用作防御。房子的正面完全是一派旧式格调，建了一些石柱窗，还有一扇厚实的石制大圆顶窗。大门口的上方有刻在石上的盾徽。大厦的两边各有一个八角形的塔楼，楼顶上装着镀金的圆球和风向计。
从苑囿蜿蜒流过的埃文河，恰在邸宅后面缓缓伸展开去的坡堤下方拐了一个弯。河边的一大群鹿，有的在吃草，有的在歇息。天鹅在河中心堂而皇之地游着。凝视着这所古老而庄严的大厦时，我想起了福斯塔夫对夏禄法官住宅的赞美，以及后者假装冷淡，实则充满虚荣的情景：
福斯塔夫：你有一所好漂亮豪华的住宅呀！
夏禄：寒酸的，荒芜的，乏味的；全是乞丐、叫化子场合。
约翰爵士：真的，好气派。①这座古老邸宅在莎士比亚时代不管如何充满欢乐，它现在的气氛却是一派荒凉寂寞。通向院子的大铁门紧锁着，丝毫也没有仆人忙进忙出的形迹。鹿儿在我走过它们身边时都在安详地盯着我望，因为不再受到斯特拉福盗贼的侵袭了。
我所见到的惟一小家畜是一只白猫，它正小心翼翼地朝马厩那边蹑足潜行，仿佛想做坏事一般。至于那些挂在谷仓墙上的无赖乌鸦的干肉，我一定不能略而不提，因为这表明：露两族人依然继承着对盗贼的神圣的憎恶，在诗人案例中强烈地表现出来的那种领主权力，他们仍然在严厉地执行着。
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我终于找到了这所邸宅的日常进出的侧门。一位可敬的年老女管家礼貌周到地接待了我，带我参观了邸宅的内部。此人彬彬有礼，絮絮叨叨，与她的身份地位很吻合。室内大部分地方都变了样，按照现代的趣味和生活方式改建过了：有一部精美的古老橡木楼梯；作为古老庄园邸宅的高贵特征的大厅，还大体保存了莎士比亚时代的面貌。高高的屋顶呈拱形，一边的尽头是走廊，上面摆着一部风琴。
以前用猎具和猎物装饰这乡绅客厅的地方，现已挂起家人的肖像。还有一个殷勤款客的宽敞的壁炉，设计得适合烧大段大段的木柴，这是冬天喜庆宴乐时聚会的地方。在大厅的另一头，一扇巨型的带巨柱的哥特式圆顶窗俯瞰着院子。
彩色玻璃上装饰着露两家族许多代的盾徽，有的还标着一五五八年的日期。看到盾徽的方格里有三条白梭子鱼，我感到欣喜。当初人们就是据此而认定夏禄法官即是托马斯爵士其人。《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一场写到他们。在这场戏里，法官对福斯塔夫大发雷霆，为的是“打了他的人，杀了他的鹿，闯进了他的小屋”。当时诗入肯定心感自己和同伙受到了冒犯。我们可以设想，对这个家族的傲慢态度的描写，对不可一世的夏禄的报复威胁的描写，就是对托马斯爵士傲慢愤慨的一种讽刺。
夏禄：休先生，别劝我；我要到御前法庭解决问题。就算他是二十个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也不能辱骂罗伯特‘夏禄先生。
斯兰德：夏禄老爷不但是葛罗斯特州的治安法官，还是个“探子”哩。
夏禄：当然，斯兰德侄儿，我还是个“推事”哩。
斯兰德：当然，还是个“瘫子”哩，还是上流社会的一员哩，牧师先生；他签起名来总要加上“大人”二字。无论公文、通告、账单、契约，都写上“大人”。
夏禄：对了，这三百年来，我一直都这样写。
斯兰德：他的子孙在他以前就这样写了，他的祖宗在他以后也可以这样写；他们家那件绣着十二条白梭子鱼的外套可以作证。
夏禄：我要告到枢密院去，这简直是暴动。
埃文斯：把暴动告到枢密院去并不合宜；暴动是不敬上帝的行为。枢密院希望听见人民个个敬畏上帝。这件事你还是听听劝告吧。
夏禄：哈！天啊，要是我再年轻点，一刀子就结果了他在那扇以纹章装饰的窗户旁边，悬挂着一幅彼得·莱列爵士②手绘的画像，画的是查理二世时代露西家的一位绝色美人。年老的女管家指着这幅肖像就摇头。她告诉我，这位女士嗜赌成癖，不能自拔，把大部分家产都输掉了，连莎士比亚及其同伙猎鹿的那个苑圃也在其中。直到如今，族人还未把那个输掉的地产全部赎回。不过，平心而论，还得承认这位叛逆的妇人的纤手和玉臂都是秀美绝伦的。
挂在壁炉上方的一幅大画像最引我注目。在莎士比亚晚年时期居于此宅的托马斯·露两爵士及其全家尽入此画之中了。起初我还以为一位画中人就是那位不饶人的爵士本人，但女管家断言那是他儿子。她说，露两仅存的肖像是在附近的查尔科特乡村教堂他墓上的一尊塑像。这幅画生动地显示了当时的服饰风习。托马斯爵士长着一郜黄色尖形胡子，亦即斯兰德常说的“甘蔗色的髭须”。他戴着绉领，穿着紧身上衣，白鞋子上面绣着玫瑰花。画像的另一头坐着他的太太。她戴着宽绉领，穿一件长长的胸衣。孩子们的服饰一丝不苟，端庄严谨。猎狗也杂在人群之中。画像前景的枝上栖息着一头鹰，一个孩子手持弓箭——完全是摹仿武士的猎射技艺——这对当时的多才多艺的绅士是必不可少的。
我察觉大厅里已没有了古老家具，殊觉遗憾，因为我本来倒很想看到橡木雕刻的华贵的扶手椅——昔时的乡绅常常坐在这种椅子上对其乡民作威作福；也可以想象，叛逆的莎士比亚被带上来时，令人生畏的托马斯爵士也是正襟危坐在这种椅子上。我性好驰骋幻想以自娱，因此干脆就认为那位不幸的诗人在门房里拘禁了一夜之后，翌晨就是在这个大厅受审讯的。我想象着这位土皇帝身边簇拥着仆役长和家童，还有穿蓝上衣、别着徽章的仆人；而那位倒霉的罪犯被带了进来，…副失意凄凉的样子，被猎人和管猎犬猎物的仆人羁押着；还有一群兴高采烈的乡下人——一群乌合之众跟在后面。我想象着好奇的女仆们脸上容光焕发，从虚掩的门外往里窥视着；而在走廊里，爵爷的漂亮女儿姿态优雅地欠身向前，怀着“女性特有的”怜悯，凝睇着那个年轻的囚犯。谁能料到，这个可怜巴巴的流氓，这时还在乡绅的一时的威势面前，在粗鲁村民的笑谑之下颤抖，却很快就会得到王侯的赏识，成为千秋万国的文学宗师，人类心灵的独裁者，并运用讽刺文字使压迫他的人遗臭万年！
仆役长邀请我到花园去散散步，我本来也想参观一下花园和凉事——法官就在那儿用他“去年亲手栽种的苹果，外加一碟香菜”款待约翰·福斯塔夫爵士和表弟赛伦斯，不过，当天的漫游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进一步的考察就只好作罢了。即将离别时，女管家和仆役长请我用点心，他们的礼貌请求使我感激万分一热情好客的淳朴古风于此可见一斑。说来遗憾，这种风气我们凭吊古墟的人于今已觉罕见了。毫无疑问，这是露西家族现今的体面人物从祖先那里继承的美德，因为在这方面，莎士比亚即使在讽刺的文字中也把夏禄法官写得热情恳切、执拗强求，正像他对福斯塔夫表现出来的那样：
爵士，看在这公鸡和馅饼的分上，你今晚不能走……我不原谅你；你不能被原谅；什么借口都不管用；你不能受到原谅……戴维，来几只鸽子，一对矮脚母鸡，一大块羊肉，再随便来几样精美小菜，去告诉厨子威廉。
此刻我和古老的大厅道别了，心中不胜依依，但在我想象中，和这大厅有关的人物情景依然牢牢盘踞在我心里，使我恍如置身其中。而眼前的每事每物又都仿佛把斯情斯景一一再现出来。饭厅的门打开时．我简直像听到了赛伦斯先生用微弱的颤音唱出他所喜爱的小曲：
济济一堂，摇头晃脑，须眉齐扬，欢迎忏悔节，人人皆欢畅！
在返回旅馆的路上，我不禁回想起诗人的卓异天才。他能把自己的精神魔术施展到大自然的每个角落；他赋予各种事物、各个场地以本非固有的魅力和性格；他把这个“忙碌扰攘的世界”变成了完美的仙境。他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施魔法的人，其魔力并非作用于人的感官，而是作用于人的想象和心灵。我像中了莎士比亚的巫法一般，漫步神游了一整天。透过诗歌的三棱镜，我纵览了此间的景色——这三棱镜把一草一木都幻成了彩虹。联翩的想象，只不过是诗歌的力量所唤起的虚无飘渺的事物，洋溢在我的周围，而这…切对我却有着真实性的魅力。我好像听到了贾克斯在橡树下喃喃自语；仿佛看到了美丽的罗莎琳及其同伴在森林中的奇遇；特别是我在精神上又一次和肥胖的杰克·福斯塔夫及其同代人，从令人敬畏的夏禄法官到温柔的斯兰德少爷乃至可爱的安妮-佩奇相会。万千的荣耀和祝福归于诗人：他用纯洁无瑕的幻想给暗淡平庸的现实生活镀上了金光；在我沧桑变幻的人生旅程中他给我展现了无法估价的强烈欢欣；他以群居生活的诚挚、欢乐的同情心消磨了我许多精神孤寂的时光！
在归途走过埃文河桥时，我停步片刻注视着远方那座安葬诗人的教堂，对那句咒语不禁感到欣喜若狂。这咒语使诗人的遗骸在安谧而神圣的墓穴免受侵扰。与高官显爵的碑铭纹章以及用金钱买来的赞颂文字混杂在一处，又能给莎士比亚的名字增添什么光彩呢？这昂然矗立的广厦美仑美奂、嵯峨挺拔，仿佛是诗人独自一人的陵墓。与此相比，威斯敏斯特寺拥挤的一角又算得了什么？为坟墓而焦虑也许只是一种神经过敏的产物，可是人的天性本来就是由弱点和偏见构成的，即使在最温柔美好的感情中也会杂有这种不自然的情绪。曾在世间追名逐利并载誉而归的入毕竟都会发现，没有哪一种倾慕、称赏和赞颂能像自己故乡土生土长的东两那样使人的灵魂感到亲切可爱。在亲人和老友中安详团聚、备受敬重，这只能在故乡才能找得到。当他身心交瘁，预感到暮色苍茫、老之将至时，他像婴孩投进母亲怀抱那样深情地回来了，为的是安眠在童年生活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