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在门口的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身影进入屋内明亮的烛光中,罗维才明白谢宛果然还是个痴情种子,因为来人赫然就是摘星。只不过她平时都是软甲穿在身上,今天却脱了下来,只穿着合体的衣服,平时束在脑后的长发也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上。
谢宛哪见过摘星这么女孩气的模样,不由大吃一惊,本来喝醉了说话就不利索,这会儿更加不利索了:“穆……穆……穆师妹,你怎……怎么来了。”
摘星本来一副气势汹汹的神情,一看到谢宛带着酒气模糊不清地说话,不由怔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柔软下来。
但下一瞬间,她又变得面无表情,瞥了罗维一眼,说道:“王爷,臣有一句要紧话和谢将军说,请您回避一下。”
罗维立刻说道:“喔!”然后乖乖地站起来,迅速出了屋子。
被屋外的寒风一吹,他的酒意醒了大半。
他自然不会真的就这样回避了,开玩笑,多好的听墙脚机会!他迅速地来到窗前,把窗纸戳了一个小洞,往里看去。
突然间,袖子被人拉了一下。
罗维吓了一大跳,才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自己旁边,穿着传令兵的衣服,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
罗维舒了口气:“姑奶奶,你要吓死我?”
庆昭帝微微鼓起腮帮子,轻哼一声。
“你怎么也来了?”罗维顾不上和她多说话,就着窗纸上的小洞往里看,“让我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别听了。”庆昭帝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你不会喜欢听的。”
罗维一怔,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再看向屋内时,见谢宛已经放下了酒杯,神情紧张地望着摘星,眼神中又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希冀之情。
摘星一直不说话,像被石化了一般立在原地,她修长玲珑的身影映着烛光,那场景就像一幅油画。
罗维纳闷地回头看了庆昭帝一眼,又转回头去看屋内。
摘星突然深吸一口气,神情有些挣扎,但最终还是像下定了决心一般,清澈的双眼径直盯着谢宛。
她整个人带着一种奇怪的紧张状态,声音原本很柔和,但此时却故作冰冷。
“谢宛,我不喜欢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应该找个更好的人。”
摘星一字一句地说。
谢宛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些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摘星说罢,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从紧张的状态中松弛下来。她清秀的脸庞带着温和,还是那个被众人所熟知的心地纯善的穆摘星。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
然后跨过门槛,在凛冽的寒风中离去,留下谢宛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
罗维一把抓住了身边女孩细细的胳膊。“怎么回事?”他问。
“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庆昭帝垂下眼睛,用头盔挡住了表情,“放手,疼。”
“你让她说的?”罗维皱起眉头。
“我只不过是建议她当断则断……放手,你弄疼我了!”
罗维松开她的胳膊,两步进了屋。
娇小的女孩独自站在寒风中,有雪花落在她的头盔和肩膀上。她仰起了莹润的精致脸庞,看了天空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罗维进了屋子,看见谢宛对着门口的方向发呆。
他关上门,故意弄出砰的一声巨响,谢宛猛地回过神来,看见罗维,嘴角露出一点苦笑。
“王爷,真的不是我没志气,你看到了。”他轻声说。
罗维想多少安慰一下他,但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摘星已经把话说得太死了,不留一点余地。
他只好从迂回的侧面下手。想了想,他说:“我一直告诉你,摘星是我的师姐,你的师妹,但实际上你从来没在书院见过她,对吧?”
谢宛点点头:“确实没见过。”
“你就没怀疑什么?”罗维道。
谢宛抓了抓头发:“我想……可能是我记性不好,见过但忘记了吧。”
罗维叹了口气说:“你还真是个老实人……罢了,我把她的来历告诉你,你听过以后,再仔细想想。”
谢宛点了点头,涣散的眼睛里总算出现一点神采。
“穆摘星原本不是穆摘星,而只是摘星。”罗维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我第一次碰见她,在书院的禁地门口,她带着一身强大的气息,看起来很厉害,但是却……连话也说不好,一顿一顿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她十八年以来,从没和老师之外的人说过一句话。”
谢宛眼里有点心疼之色,他坐直了身子,仔细听着罗维讲述。
罗维把路院长的身份隐去了,但把其他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谢宛。这四年以来,摘星是怎样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又是怎样怀着一份找到灭门仇人的愿望,入朝为官,最后逐渐从一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避世女孩,蜕变为现在聪明能干的云麾将军。
谢宛听罢,轻轻吁了一口气。
庆军中稍有地位的将官全部聚集了起来,将盖上了白被子的谢宛围在中间,一个个静默无比,只是在心中无声地告别。这是庆军在半年多来的战争中逐渐形成的传统,一旦有人战死,总会这样。
罗维绕着谢宛走了好几圈,神情凝滞,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个真实的梦魇之中,否则为什么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只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变成了这样。
也许不全是他的错,但罗维已经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了,他在衣袖之下握紧了拳头,手心被掐出印痕,周身妖力波动起来,眼睛微微发疼。
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说:“云麾将军来了。”
罗维应了一声,但大脑并没跟随着这句话进行思考。直到摘星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才慢慢反应过来。
摘星穿着一身软甲,呼吸中带着白气,显然是还在外面巡逻,闻讯匆匆赶回来的。她神情有些奇怪,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惊诧和不愿相信的木然。她进了屋子,穿过沉默的人群,低头看了看谢宛,伸手去探他鼻息。
罗维想说,不用探了,他死了。但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摘星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又抬头看罗维。罗维知道她此刻也只有自己可以看,因为自己是最了解她和谢宛之间纠葛的人,她此刻已经陷入了一种茫然的状态,所以只能看自己。
但他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他没想到会这样,摘星也没想到,恐怕连谢宛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世界上很多事情,来得就是如此突然。
罗维想起摘星和谢宛的最后一句对话,摘星说:“那些宗派的弟子本就是雁国人,会提供援助也是理所应当。”谢宛好脾气地笑:“如此是我想错了,师妹说得有道理。”
所以谢宛在人世间听到摘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下意识的反驳。不知道他死前是否会觉得有些遗憾?罗维觉得自己可能有些想多了,因为谢宛脸上凝固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愉悦。
他重新看摘星,摘星低头看了谢宛半晌,她口中呵出的白气让她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身上的软甲此刻看起来异常沉重,压得她摇摇欲坠。然后她抬起头来,摘下头盔,黑发散落在肩上。
她把头盔放在谢宛身边,躬身深深施礼,随后转身而去。
屋内众将官有一阵微小的骚动,然后纷纷也跟着摘下了头盔放在谢宛身边。谢宛周身顿时出现了一个由各式头盔组成的圆圈,把他整个人围了起来。
放下头盔的人都纷纷转身离去,但同时也有更多的人从门外涌了进来,头盔还在逐渐增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谢宛。谢宛温和的眉眼一动不动,神情安静。
星元三四八零年三月初五日,荔城之战爆发,州平通判谢宛率军支援,战死沙场,死后追封宣威将军。
天都城中一家卖豆腐的小店里,谢宛的父母拒绝了朝廷送去的丰厚赏赐,并把所有带去赏赐的人赶出门外,说如果他们的儿子回不来,赏得再多也是无用。
谢宛在两天之后被运回天都城,交给了他的家人。
荔城之战成为了又一场风波的导火索,庆军荔城守军两万五千人和援军一万人全灭,引起了庆军将士的熊熊怒火。在几天之中,双方屡次火并,最后终于引发了大规模混战,各式各样的星气把龙邺城和荔城的夜空照得恍如白昼。
罗维渐渐发现摘星有些疯了,他甚至怀疑她不再是摘星,而是谢宛的灵魂不知怎么附到了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完全就是一个女版谢宛,冲锋陷阵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时常力折数百人之后把自己陷入险境之中,需要别人救她出来。
并且,她的修炼进境也陷入了反复之中,她原本已经冲击了数月的瓶颈,眼看不日就将突破桎梏进入天星巅峰境,只差一点点微小的领悟,就可突破那层薄薄的桎梏。然而,在谢宛死后,她似乎无法领悟了,境界就这样一直停留在天星中阶,无法突破。
罗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摘星再怎么说也是军队中的一名主力,她的性命和进境不仅仅是属于她自己的。
他叫来摘星,问她是否被谢宛的死影响了心境。
摘星愣了愣,摇头说:“谢将军是臣同僚,他战死臣必有心痛之处,但还未到影响修炼进境的地步。”
“那你为什么一直停在天星中阶?”罗维说。
摘星窒了窒:“……修炼一途本就是欲速而不达,如今大军压境,臣心情浮躁,太过渴望突破,因此反倒是一直突破不了。”
她这样说罗维也无可奈何,只好嘱咐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让她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罗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的背影好像负担了许多沉重的东西,从前那个因为对许多事都不在意,所以显得十分洒脱的摘星,好像已经渐渐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