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不喜欢别人冤枉你。真要说心狠手辣,也不应该是你,在我命令之下死去的人,比你要多得多……”
罗维嘘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他们不明白。”罗维说,“为政之道,一张一弛方才能称得上有度,如果我们二人都是笑面佛,人心就会涣散,如果都严苛,又会招致逆反情绪。最好的方法就是像现在这样,我帮你做那些违背良心的事,你只需安心受万民拥戴便可。”
“为什么不是我来做?我……”
“你不喜欢的。”
“但你也不喜欢!”
“但我是哥哥啊。”
“你……”庆昭帝哽住了。
她停下脚步,罗维也停下脚步看着她,她清清楚楚地说:“你是大傻瓜。”
“喂,好心帮你还骂我啊。”
“你就是……”
“好好好!”
馄饨摊上,摊主见两人留下没动几口的馄饨就走了,不禁摇了摇头,上前去收拾。
这时,他才发现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而且还用一种很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摊主莫名其妙:“你们都怎么了?”
“你摊大事了。”一个吃馄饨的食客哆哆嗦嗦地说,“没瞧出刚才那两尊神是谁吗?”
“谁?”摊主疑惑道。
“你傻呀!一对年轻男女,长得还那么好看,上来就问你对陛下的看法,问完就走,你说会是谁!”
摊主立刻脸色煞白:“不会吧……你们可别诓我!”
“诓你做什么?前阵子陛下大婚游街,我运气好抢了个好位置,看见了摄政王长什么模样,绝对没错!”
摊主浑身抖得像筛子似的,愣了大半天,想到那俊秀年轻人笑吟吟的表情,一时之间连血都冷了。
他发疯般奔进了屋里安排后事,命令老婆孩子快些逃命,不过半天工夫连棺材也买好了。但过了许多天,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令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十分惊诧,这都是后话。
却说当天,从馄饨摊离开之后,罗维带着庆昭帝去了罗府的老宅。
乍一进罗府,一股空无一人的气息扑面而来,罗维四处看了看,还是没有人。
“人都去哪里了?”庆昭帝诧异道。
“唔,在你登基之前,我爹早带着人出城避难了。至于其他人嘛,恐怕还在大牢里。”罗维笑了笑,他还是习惯称罗仲为爹。
庆昭帝听着,眼睛闪了闪:“那我们来这里干嘛?”
“不干嘛,只是我想家了,要来看看。”罗维摸摸鼻子说。
庆昭帝左看右看,对着罗府中的一切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罗维都一一作答。
两人来到罗仲一直住的小院,还没进去,罗维的眼睛就先湿润了。他不想让庆昭帝看见,自己悄悄地扭过头去,用手指擦擦。
一回头,却见女孩深邃清透的双眼已经在盯着他看了,罗维不由大窘,幸好庆昭帝露出一个体贴的神情,什么也没说。
进了小院,打开房门。罗维环顾四周,回忆着自己在这小院中曾做过的事,慢慢地说着,庆昭帝安静地倾听。
说到累了,两人进了里屋,罗维从柜子里拿出被褥,仍然和往常一样,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
半晌默默无语。
“其实,有时候我也很想父皇的。”庆昭帝突如其来地说。
罗维在被子里说:“应该的,他虽然不能算是个称职的父亲,但对你从未疏忽过。”
庆昭帝又是半晌不说话,最后她闷闷地说:“你倒好了,你还有个爹,我想父皇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透着苍凉,罗维一瞬间竟然有些要流泪的冲动,他也忍不住想起了那个斜倚在床榻上似笑非笑的先皇,那个过了一辈子糊涂账的男人,那个穷尽一生来当一个合格皇帝的男人,那个怀念了一辈子卫蘅的男人。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从前我对父皇是有一点点从内心里不以为然的,觉得治国这么简单的事,根本不需要他那么伤脑筋。而且,他还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不论是母后还是拓儿,大家都各为其事,根本不是一条心。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有多难做,而我还仅仅是刚开始做皇帝而已。”
罗维说:“你做得够好了……你也听见大家对你的赞誉了。”
“做皇帝确实太难了。”庆昭帝轻轻地说,“我从前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该如何抢到这个位置,因为一旦抢不到,我就要死。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才体会到它究竟有多难。”
“喂,我为了你背黑锅可还没说难啊。”罗维想调节气氛。
庆昭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汪眼泪含着要掉未掉。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妹妹,这一辈子必定长命百岁,瓜蕤延绵,我保证。”罗维笑着说。
“你拿什么来保证?”女孩揉着微红的双眼。
罗维想了想:“我不是妖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到的话,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庆昭帝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有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总之,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会让你这条路走得安安稳稳的。”罗维认真地说。
庆昭帝闻言,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又不要你拼上性命!”
“好好好,不拼……”
“你不许在我之前死。”
“都答应你就是啦。”
她轻轻哼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罗维。
罗维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闭上眼睛,在罗府熟悉而令人怀念的气息中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所有朝臣都听说了摄政王带着陛下偷偷溜出皇宫去玩,彻夜未归的“事迹”,又是把罗维狠狠地一通弹劾,指责他目无君上,并且不把君王的人身安全当一回事。
罗维早就习惯了,笑吟吟地坐在离庆昭帝不远的身后,用手撑着下巴,既不辩解,也不发话。
庆昭帝却不乐意了:“吵什么?是朕让摄政王带朕出去的,此事就到此为止。”
众臣只好不再做声,暗地里又给罗维罪加一等:蛊惑君上,祸乱君心啊!
生活又恢复了正轨,罗维照常与庆昭帝一起处理着政事,也越来越多地在诸般事务中扮演着黑脸的角色。渐渐地,摄政王严苛残忍,笑里藏刀的名声越传越响,与面上清冷却心地宽容的陛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笑里藏刀又是从哪说起?”罗维在清凉殿中看了暗卫呈上来的报告,哭笑不得地说,不就是稍微有点喜欢笑吗?
“都说您一笑就是要有人要倒霉,轻则一顿廷杖,重则株连九族。”半跪在地下的管铮挠了挠头。
罗维满脸不解:“有吗?没有吧。”
他使劲回忆,终于想了起来,好像最近是因为贪污案处理过几名大臣……但和笑也没有关系啊!
难怪最近自己一笑,下面群臣就一阵惊慌,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反正您就是这个形象了,认命吧……”管铮又挠了挠头。
罗维顺手把报告放在一边。反正他想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把所有人的不满情绪都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他觉得挺好。这样,也总算是没有负了先皇临终时的嘱托吧。
“还有什么事情要禀报的?”罗维问管铮。
管铮略加思索:“上次您让属下们去找钟府大小姐,这些天曾在城中见过几次,但每次她行动都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罗维点头:“继续找吧,不用抓住她,只需告诉她一声,昌若找到了即可。”
管铮领命而去。
罗维不由回忆起钟灵,现在是和她渐行渐远了,一个是素有残酷之名的摄政王,一个是逃亡的罪臣之后,还能有什么牵扯?更何况她还曾拿弓箭对准了自己。虽然这是他早已料到并接受的事,但还是觉得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有些替她累,其实她不必逃亡的,就算只是看在多年相识的份上,罗维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昌若找到了而已,不用躲着啊。”罗维自言自语地说。
在距离皇宫很远的一处地下密室里,钟灵若有感应,突然捂着脸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她立刻看向四周,幸亏四周空无一人,这毫无形象的动作没被旁人看到。
钟灵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总觉得刚才像是心有所感,好像隐隐之中有什么人对着自己说话,但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钟玉走了进来:“修炼得怎么样了?”
“喔,我在练。”钟灵心虚地说,并立刻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别偷懒。”钟玉嘱咐。
“嗯。”
“心里还有没有犹豫?”
“没,没有吧。”
“没有就好。”钟玉一甩袖子走了出去,临走时扔下一句,“别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我们有注定的道路要走。”
钟灵闪了闪润泽如黑曜石的双眼,低下了脑袋,手指开始无意识地绕着自己柔软的长发。
没有犹豫,可能吗?毕竟是自己曾经用全部心力喜欢着的人。
但是,钟灵一想到那天在法场上,他下令把她的父亲钟将军砍头时,那毫不犹疑、不带任何情绪的干净利落的眼神,就浑身发冷。就算父亲与他曾有过节,但这样的罗维,还是与钟灵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去甚远。
他的温柔逐渐蜕变为冰冷和漫不经心,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的笑容含着锋利的刀刃,这样的罗维是令钟灵感到陌生和害怕的,尤其是在杀死临江王,被所有人传为严苛残酷之后,他依然我行我素。
钟灵发现,他已经在他命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慢慢变成了一个合格的摄政王,而自己却仍旧停留在原地。
她没有意识到的是,罗维本就不是一个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好人,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喜欢她才对她好。他的本质,恐怕连他自己都很难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