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纽约惊爆事件,诚然是震动全球,但事情既已发生,则善后之道更为紧要。在这里最需要正视反省的应该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或:为什么这样残酷的事会发生在美国身上?或:美国为什么要将力气全放在以牙还牙的报复,乃至不惜发动长期的战争之上?老实说,这样做只是转移焦点,将反而掉落到更大的危机之中。因此,小布什总统的强势反应,是真令人担心的。
那么试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认为最本质的因素是美国在向全球推行自由、民主、人权这些普世的价值的时候,不自觉地掺进了自我中心的成见,遂不免以美国文化的有限经验、特殊形态为准,去界定自由民主人权,乃至取代了自由民主人权;于是名为推广真理,实则只是在强迫推销美国经验。换言之,在近代这一波无可抗拒的全球化浪潮中,实则是由美国(或欧美)设定了游戏规则、建构了这个庞大的资本主义体制,并借着这体制运作的巨大引力(如市场经济),诱使或迫使世界各国家、各民族、各文化纷纷掉进、无力自拔,成为这庞大资本主义体制的顺民。而相对的,当然是更成就美国在这体制中的霸主地位。
而这样做的根本危机或误谬何在呢?就在这全球化本质上只是以美国为准、向美国看齐的一致化,例如全球一致的麦当劳、票房席卷全球的美国电影,乃至衣食住行、制度典章、新闻观点,实都难逃美国或欧美文化的笼罩。于是各国家、民族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生活方式、价值体系逐渐被排斥、压缩、萎谢乃至消失,也逐渐引发小自个人大至民族的自我存在危机感,这存在焦虑累积到一定程度,就可能发病而对那压迫他的巨人展开疯狂无情的反击。莫小看这弱者的反击,它本质上是非常恐怖的。
其实所谓恐怖分子,本质上就是生命没有获得公平对待,因而在人性上深深受伤的人。这在一个霸权或威权体制中,就是被排斥到边缘的不幸者。阿拉伯人的际遇如此,就在我们周遭,那些通不过主流观点批判的失败者(例如老考不及格的学生),又何尝不然?美国社会中,每隔一阵子就有平时内向温顺的人拿起枪来滥杀无辜,本质上和驾自杀飞机撞击双子星大楼是一样的,都反映出美国或资本主义体制的霸权本质以及其危机所在。
老子早就看到霸权体制的危机与不仁,而告诫所有为政者不要妄想用一己私意去强加在天下人身上(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因为天下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特而贵重的生命,不可能被强纳人一个固定的模式之中(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你要强来,一定会引来反扑,终致失败(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但遗憾的是布什不读《老子》,老美不懂生命哲学,如今我们只好祈祷战火不要果真燎原。
—2001年10月4日台湾《中华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