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汽车的女子
没有人能忽略这样一张脸:泪痕纷披,呜咽声声:“求求、求求你们。”褐发在颤抖,墨镜里,藏着一双红肿、深陷、因其绝望而绝美的眼睛。
她叫苏珊-史密斯,她说:这原本是一个温凉秋夜,她开车带着3岁和14个月大的两个孩子,行驶在静谧的公路上,忽然一个歹徒蹿上车,持枪威逼她下车,然后带着她的孩子们扬长而去。
而她,只能无助地站在路边,对瞬息消失的车子挥手,喊道:“再见,宝贝们,妈妈永远爱你们。”而黑暗冰寒无尽。
全美国都为她哭泣祈祷。
却有一个女子投书电视台:苏珊在说谎。女子说:她也是个母亲,也曾在山崩石裂瞬间,下车问路,一转头,数步开外的车子被人开走,而车上,有她还是稚婴的女儿。
她说她疯了一般扑向大团尾气和泥尘,手袋脱手而飞,惨号大叫,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旁人也听不懂—她是华裔美籍,此刻却忘尽英语,只用母语声声狂呼:“救命,放下我的孩子。”
高跟鞋妨碍她,一把拽脱劈手扔出去。她死命追赶,忘了人的速度不可能与车辆抗衡,看不见脚下的石砾、玻璃屑、柏油,唯一的念头就是:救回女儿。她只是一个纤弱的亚裔女子,那一刻却如豹如鹰,连歹徒也被吓倒了,弃车而逃。而她裙摆全撕,脚踝扭伤,脚底流出殷红的血。生死教会她锐利果敢,所以她说,那一刻,没有一个母亲,会如苏珊般高贵沉着。
9天9夜的追捕,孩子们找到了,不在暗夜不在森林,而沉在冰冷的湖底。苏珊,终于向警方自首,的确是她,因为一点情欲的贪念,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1994年的事了。偶尔在一本书里,读到前因后果和那陌生女子的信。我低了低头,其实并没有泪。我想我懂。
我尚不及为人母,也不曾遭逢死亡,我却曾站在高处林下,看着爱人轻快远去,仿佛有鹳雀在他鞋底翻飞,他是急着赶另一个女子的约会吧?真相凄厉地,直逼眼前。不是不知道,在泪落之前应该说再见。我却做不到,因为我爱他。
我开始虚伪,听着谎言却装做一无所知;我学会窥探,四处打听如蛇之崇行,我十分看轻自己;我的故事越编越好,好莱坞金牌编剧也没这般丰富多彩,只为让他多留一分钟。
最后,我打了他一巴掌。
真干脆痛快,是一切一切的收场。出手的瞬间,像那位绝望的母亲,远远掷出她的高跟鞋。掷中没有?并不重要。
有多爱,就有多不舍;有多温柔,就有多暴烈。爱得唇边有血,眼中有泪,胸口有纠缠的爱与恨,爱到如连体婴般骨肉相连。割爱,就一定不可能如拈去一片花叶般轻松微笑。
明知留不住,收不下,却不能自控我颠,倒狂乱的脚步。那一遭,我是夜深街上追逐汽车的女子。而我无声的哭泣,他没有听见。
爱一个人
她和他刚过了新婚燕尔,一切都落地成尘,像所有的柴米夫妻。
她负责他所有的饮食起居,下了班,便早早地回家买菜做饭;然而他却像个贪玩儿的忘了回家的孩子,总是让她等,有的时候能等来一个堂皇的晚归借口,而大多的时候,没什么理由,他就是要磨蹭到很晚才回家。
她发过无数次的火,但没有用,因为根本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人接招儿。男人似乎天生就有这种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该认错的时候认错,事后却坚决不改。其实除了这事,他们之间并没有别的问题,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下了班不愿意回家;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这一点儿自由,她也不肯给。
盛夏一个闷热的傍晚,乌云压顶,天气预报说有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她打电话嘱咐他,下了班一定要马上回家。
他满口答应了,她特意去超市买了他爱吃的豆沙粽。
算好了他到家的时间,炒好菜,蒸上粽,只等他进门,却突然间狂风大作。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纱帘猎猎飞舞,未关的窗前,插满百合的花瓶砰然坠落,而屋顶,有隆隆的雷声炸响。刹那之间,暴雨倾盆而下,大街上,行人四散奔逃,转眼空旷如寂寞的荒野。
她的心揪在半空,这样的雷这样的雨,似乎只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安全。而她还得替他担心:会不会被阻在路上,会不会被淋在雨里?
等、惴惴地等、无望地等、无休无止地等……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豆沙粽早已凉了,来势汹汹的雨也早如斗败的猛兽不甘心地咆哮着退了,而他依然没有踪影……她终于死心,也终于明白,要想让他改变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随手打开电视,一个男人在接受心理测试。问的是,如果你的妻子是一个穿衣服特别没有品位的女人,喜欢俗艳的大红大绿,那么你是想办法改变她、提高她的穿衣品位呢,还是去给她买俗艳的衣服,让她高兴?
男人的答案是:“我为什么要去改变她,只要她快乐就可以了,我会选择后者,买她喜欢的衣服给她。”
她久久地愣在那里,为那个男人的答案,因为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一切烦恼的根源。
是的,爱上谁,就试图去改变谁,这是女人的逻辑,而且有多爱就有多霸道;但事实上,真正爱一个人,就是给他自由,就是容忍他的衣衫不整、他的没有品位、他的打鼾梦游,甚至是一些怪癖。
既然无关大碍,何不放他一马?
因为他快乐,所以你快乐。
花酿
请你,请你慢慢啜一口冰啤酒,不要忙着吞下肚,含着,让那冰寒在唇齿间微微摇晃,随你的体温徐徐而热,味蕾缓缓苏醒,你会尝到,麦芽、啤酒花饱满的甘甜,如丰盈的维纳斯在5月薰风的原野上。而你便知道,啤酒,是由花朵酿出的。
品啤酒的滋味,是他教给她的。
那年她大三,羞怯的蓝方格裙,洗得毛毛的,长发却散发橙香。暑假去报社实习,就遇到了他。他是带她的老师,时常不言不笑,她交上来极差的稿子,他也只是微微皱眉。他的沉默,像神秘静寂的古堡,引她好奇情不自禁,想推门而入。
一次,两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报社又熬了半个通宵,拼出一篇头条新闻。晒、火热、焦渴整日,她唇边爆起小痘痘。他看她一眼,忽然道:“走,带你去吃烧烤。”
两瓶啤酒,一瓶给她。她没喝过酒,犹疑不敢,他便教她:“小口喝,别吞,含着。有没有,尝到一点甜?”
如果有幸福记忆,那一定是:墨蓝透明的天空,啤酒晶莹喜悦的泡沫、炭炉妖冶的火焰——他的唇香,带着烟、薄荷、孜然、麦芽花的味道。他蓦地,抱她入怀。她便听见身体的呼唤,如幼狮醒在黎明的丛林里。
年轻女子与中年男人,多滥俗的剧情。情话不等出品,就已陈腐不堪,戏不必演完,就可以预知结局。他说任何话都不动声色:“谢谢你,给我这许多快乐时光,但我是有责任的人……”最拙劣导演写的台词。
那夜她买酒街头,朋友们带她回去时,她已烂醉,一路走一路吐,沿途洒下秽物,在月光下远看,像轻盈花瓣,其实恶臭污脏。朋友掩鼻,将她连拖带拉,像拽一具浮尸。
他曾经教给她,啤酒的滋味,以及男女之欢,此刻却苦辣如斯,她边哭边吐,她想她不懂。
待懂得,已是多年之后。仍是盛夏夜色,同事们出去聚餐,有个新来的同事抵死不喝,狼狈不堪地道:“我不会喝酒。”声音极低,男子的眼白净如青天。她微笑,给他倒半杯啤酒:“来,喝一小口,别咽,含在嘴里。能不能尝到一点甜?”
男子尝到甜头,微微震动,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是完整的恋慕,如街边盛放的夜来香。而她只浅浅而笑。因为她不诱惑,也不受诱,如她在人生的盛宴里,不醉,也不劝人醉。
她知道生命的甘味,在于浅尝辄止。
而令来自花朵的啤酒,结出最丑陋剧毒果实的,是无尽的贪杯。
A版“玉碎”日版“瓦全”
我在《婚姻与家庭》杂志社工作了多年,常有遭遇婚姻麻烦的人前来咨询,以为我是婚姻方面的专家,想讨个灵丹妙药什么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搁谁头上谁都犯难。不究其过程,单表其结果,其实很简单,当事人的出路大抵只有两条,A版是“玉碎”,B版是“瓦全”。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处事哲学,一个人选择什么,既与他的性格有关,也与他的人生态度有关。年轻时,我更倾向于第一种方式。爱情就是要白玉无瑕,晶莹剔透,如果掺了沙子,宁可玉碎珠沉,月缺花残,死也要宛如火红的罂粟。况且,婚姻是两个人的游戏,一方忍让而另一方肆无忌惮,都不可能有春兰秋菊的美色。所以,有人来问婚姻去向,我常以A版“售”之。
然而,随着阅历的增长,我抛出的B版渐渐多了起来,可能因为悟到了世上大部分矛盾绝非鱼死网破,便劝人“退一步海阔天空”,用时间和耐心化解家庭争端。
其实,A版、B版的优劣,见仁见智,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理由。但是,甘蔗没有两头甜,一旦婚姻有了裂痕,无论采取何种做法,你都要有勇气承担其后果。A版当然比较干净利落,但撕裂后的阵痛有时也会使人晕厥;B版呢,则必须有好脾气禀性,因为钝刀子割肉也只有好身板才能挺得住。
没法子,不能怨爹妈生了我们,也不能怨我们糊里糊涂坠入了婚姻。一个人如果整天嗟叹春非我春,秋非我秋,他就未免过于贪婪。任何爱情,都是一个变数,今天如胶似漆,明天却可能水火不容;今天浓情两依,明天可能形同陌路,自古常言光风霹月好,如今却恨雷闪雨声多,这就是爱情背后隐藏的另一种残酷。而我们所做的就是把握住现在,把爱奉献给你现在还爱的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必有过多的奢求。
听说,每当雪花飘落的时候,就有一条新的路可走。在这个暖冬里,让我们小心地伸出手,看着融在手心里的洁白飞雪,走一条通向春绿的路。
乞丐囡仔不是人吗
那孩子,真脏。
忽尔今夏,热得不可理喻,烈日当头,蝉都不鸣,空气是凝固滚烫的沙。这是百年来最热的日子。
午后,带小外甥女去上游泳课,把她往水里一丢,我直奔最近的一家快餐店。推门进去,就看见一个脏小孩,穿一条看不出本色的短裤,瘦棱棱的背脊上全是洗不去的垢。我下意识绕开他。
端了橙汁坐定,一抬头,脏小孩缩坐在角落里,在专注地玩一个快餐店的玩具。细溜溜的脚上没有穿鞋,皮肤黑而粗糙,如牛皮。一眼我便知道了,这是一个流浪儿。
也许在酒家门口,会追着行人买花;也许在火车站,抢着替人开门;也许他只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小眼睛滴溜滴溜。
讨与偷,或者抢,并没有太明确的区分。
我警觉地,将皮包拉近身体。
但他现在没讨也没偷,他只兴致勃勃,在掰那个一脸虚假塑料笑容的快餐叔叔,小手漆黑。太专注,嘴微张,表情略近痴愚。他绝不是那些反应灵动、聪慧悦人的城里小孩,也许一生也没吃过汉堡包。但这一刻,他像所有儿童一样,享受凉气,玩玩具,并且咧嘴而笑,笑容从他垢痕处,那晒得墨黑的脸透出来,像越过重重雾气的光。
忽然有位着衬衣男子走近他,一言不发,在桌上,严厉而轻地叩一下。是快餐店的店长。乞丐囡仔乖乖站起来,抓着玩具向外走,他一定已经习惯了被拒绝、被驱赶的命运。半路玩具掉了,他慌慌俯身去捡,又一次,我看到了他的赤足。
外面是酷热的正午,几无行人,阳光落下来訇然有声,水泥地白灼炽热如烤炉。小时候,听过刘兰芳的《说岳全传》。
靖康之耻,徽钦二帝俱被掳去,“老狼主吩咐左右番官,把银安殿里边烧热了地,将他(二帝)靴袜脱去了。少顷,地下烧红。小番下来把二帝抱上去,放在那热地上,烫着脚底,疼痛难熬,不由乱跳……”这是最严峻的酷刑。
一动念,我想出声制止,至少可以帮他买一杯可乐。但,报纸上电视上,都说,不要施舍,不要滥施妇人之仁,好意会被某些成年人利用,更多的小孩会沦为乞丐。我知道: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美好心愿铺成的。
就在一念与一念之间,门推开,热浪迫不及待扑进,像潮涌吞没沉船,乞丐囡仔出去,如青蛙自投于沸水,顷刻煮熟。
门关上,室内又清凉如前,而我看见他在玻璃大窗外,拼命向墙边靠,将瘦小身躯,尽可能地藏在正午那几乎不存在的楼影里。他慢慢转过楼角,看不见了。
他是城市之垢与尘,是不存在的。
乞丐囡仔,原不是人?
而我不能不承认,我是一个怯懦而自私的女子。
芊芊的飞机
一切似乎都是忙碌的错。
我没有他已经38天了。在离开他以后的38天里,这种心痛的感觉须臾不离。
婚后不久我已意识到婚姻的危机了。这份危机并不是来自我们两人中的某一方,而是来自于时间和性格……可以相聚的时间太少了。
他是飞行员,高大英俊,厚道寡言;我是空姐,纯真活泼,纯粹的小资,所有的人都说我们是天上地下难觅的一对“绝配”。蜜月是短暂的,和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们一样,我们需要为今后的生活用心工作。
而我们的职业恰恰都要常年在外奔波,所以总是这个刚回来,那个又要走了。我常对他说,我们乘的飞机在空中相遇的次数比我们在陆地上见面的次数还要多。
又是两个多月没有见面,偏偏我从上海回来的那一天,他要飞瑞士,而他的航班就在我到达1小时以后起飞。也就是说,我们只有20多分钟在机场相处的时间。
我们拥抱了17分钟。
两个月里,属于我们的仅有的17分钟。我的泪绝望而疲惫,感觉到苍凉滚滚而来……于是,我选择了离职,做起了专职太太。
两年……我们有了房子、车子,也有了不和谐。对于他,忙还是唯一的主题,而相聚的日子,他囿于内敛的性格,少见开朗的笑声……我十分受不了他回家就把袜子丢在桌下,脚跷在桌上,一脸满足的样子。我是不指望他能带给我什么惊喜,所有的归来没有送过我一件礼物,所有的打扮也换不回一句赞美……他回来只知道弄煤气、换灯泡、鼓捣电脑……我经常陷入无边的郁闷中。
零点以后就这样平静地苍老着,资本闲置,凭什么?我开始愤愤地想,并在晚上睡不着时学会找个聊天室和里面的夜猫子们扯谈,我发现我已经有些依赖网络。
我有时向一个名叫空心菜的男人……一个在家里上班的自由作家,倾吐自己所有的故事。那一天,我从零点一直倾吐到凌晨,我从来没有听众和欣赏者,我“听到”一个男人对我的感觉说着“我懂”。
我开始信赖这个幽默、耍宝、深情款款的男人。“空心菜”是暗夜中潜伏的猛兽。我所有的“零点以后”几乎全被他啃噬一空。
我们终于约在一个茶社见面。他儒雅地笑着,说我与他,在前生,是约好的,今生在这里相见……我们不可救药地相爱了。我喜欢这样有性格的、激情似火、浪漫无边的男人。
30秒钟。我终于下决心同丈夫分手。我恫吓、吵闹、冷战;他惊痛、妥协、退却……半年的时间,丈夫接受了现实,他选择离开。
就在准备办手续的那一天,临出门时,他嘱咐我说:“哦,我忘了嘱咐你:煤气费是每季度收一次,第三个月的月末交;电费是每月一交;电话费、上网费一定要在月中去交,要不月底排队的人太多……哦,还有,存折和银行卡都放在柜子里。”
我一下子呆住了……认识这些年,原来他一直是用我的生日做一切密码!
在最后的30秒钟,我的泪流了下来。我知道,其后每一次输入密码,都会是一次撕开心灵伤口的过程。
而我已经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