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新加坡最流行的口号是“赶搭中国经济顺风车”。全球经济疲弱，中国经济一枝独秀。面对中国这只巨龙的腾飞，擅长见风使舵的新加坡人开始将目光转向中国，希望追随这只巨龙共舞。
初到新加坡，一定都会被那花园一样的城市所吸引。一般讲，在新加坡走马观花住上一两天，对新加坡几乎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干净的街道到处花团紧簇，绿草茵茵，圣淘沙、鱼尾狮等景点都会给人留下美好的记忆。但是住上半个月，新鲜感一过，平淡无奇的情绪就出来了。要是住上半年一年，人就憋疯了，或者变得麻木了，因为新加坡太小，没地方去，管的又严，这不行那不准，连口香糖都不能吃，弄不好还得挨鞭刑，所以只能周末往马来西亚跑，南北大道撒开欢儿折腾。
我到新加坡工作后曾认真读了新加坡的历史和《李光耀回忆录》。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与新加坡人有了一些接触后发现，对于中国来说，新加坡是亦近亦远。
说它近，新加坡的华人占总人口的76%，几百年前我们大家是一个共同的祖先。漫步街头，擦肩而过的多是黑头发、黄皮肤的同胞，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春节捞鱼生、舞龙狮、逛庙会、端午赛龙舟，华人的风俗传统仍旧根深蒂固；牛车水、虎豹别墅、晚晴园等地方，充满了浓厚的中华文化色彩；每天的报纸电视等媒体，三分之一的消息来自中国；新加坡国立大学里到处是操着各地方言的中国学生；代表新加坡出征世界赛场的许多运动员都来自中国。的确，这一切使中国人出国到新加坡，都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新加坡的政治体制也与中国类似，都是一党执政，几乎没有反对党。我印象中，好像议会99名议员中只有2人是所谓反对党。我曾去过一位反对党议员所在的选区，很多楼宇多年失修，外表又脏又破。而隔一条马路就是执政的人民行动党的选区，居民楼器宇轩昂，外立面光鲜亮丽，形成鲜明对比。听说那里的居民怨声载道，发誓下届再也不选反对党了。李光耀实际上就是新加坡的“大家长”，虽然退居二线当资政，但大事基本上是他说了算。他的家族控制着新加坡政经命脉：大儿子李显龙是常务副总理，估计很快就会接班。二儿子李显扬是新电信的老板，儿媳妇是国有企业淡马锡控股的总裁，控制着新航等一批新加坡重要企业。这一点还真有点中国古代家族统治的味道。不过，独裁不独裁的，人家老百姓过的好，生活水平比周边高出一大截，谁也就不拿这些事说事儿了。
说它远，除了地理位置远以外，与新加坡人深入接触，发现这些貌似相同的新加坡人，实际上已成为“香蕉人”，即外黄里白，骨子里已是十足的西方人。新加坡的华人情结，曾经随着历史的变迁而起伏跌宕。新加坡建国之初，为了摒弃华人对中国的认同，煞费苦心实施了一系列包括英语教育的新政策，目的在于使国民确立对新加坡的认同。经济上则跳上西方国家和日本的经济列车，顺风赶路，一下子超越大多数邻国，跃入亚洲四小龙行列，创造了一系列新加坡奇迹，如世界最大的集装箱码头、世界第二大电子中心、第三大炼油中心、新家坡航空多年被综合评价为世界第一，等等。经济上的繁荣，使一些挟洋自重的新加坡人变得傲慢自大，一副历史新贵的模样，对待自己祖先出生地来的中国人，总有一种富贵人家看穷亲戚的感觉，觉得中国比他们落后，经济不如他们繁荣，英文没他们好，更有一些年轻人以不会讲华语而自豪，华文的地位曾经一落千丈。这些人对中国既存有偏见，又难以接受中国崛起的现实，昔日的优越感使他们对中国的成就视若无睹，更有些人追随西方某些传媒，对中国说三道四、指手划脚、出言不逊。如此“井蛙心态”，令有识之士以及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新加坡政府大为恼火，政府总理亲自出面，苦口婆心教导国民必须正视中国的快速发展，否则新加坡就会在新一轮经济角逐中销声匿迹。
其实早在1978年，李光耀就曾经对邓小平讲，新加坡的华人都是中国广东、福建等南方人的后裔，祖先都是目不识丁、没有土地的农民，达官显贵、文人学士则全留守中原开枝散叶，没有什么事情是新加坡做得到而中国做不到，或没法子做得更好。前不久李光耀从上海回来，再次语重心长告诫国民，中国如此发展下去，新加坡就要到中国去取经了。面对中国的崛起，相同的民族、相同的文化渊源令新加坡人欢欣鼓舞，而逐渐丧失的优越感又令他们茫然和无奈。这种复杂的心态往往使他们裹足不前，无法像港商、台商那样如鱼得水，成功开拓中国市场。那些老一代受华文教育的新加坡人，因为中国而吃过苦头，被别人歧视，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中国能够强大，好让他们扬眉吐气。而如今他们看到中国北京、上海、广州等大都市的巨变，心里却是酸酸的不是滋味，担心新加坡这个小小的岛国从此没有立足之地了。很多新加坡人担心，中国强大了，在世界上说话的分量重了，以中国人的聪明智慧，岛国的人民如何能比得过？新加坡太小了，无法影响世界，只能受时局影响。印尼、马来西亚等周边邻国动荡不安的局势，时时刻刻令新加坡政府保持警惕，种族、宗教、文化的差异，让新加坡小心翼翼地开始越过穆斯林近邻，追随中华巨龙的腾飞。
李光耀是我钦佩的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位政治家之一，他的上三代是福建人，1959年35岁时已经成为新加坡自治民选政府的总理，隶属于马来西亚。后来新加坡发生了马来人和华人的种族暴乱，李光耀与执政党穆斯林巫统认识发生分歧。1965年8月，新加坡别无选择，与马来西亚分道扬镳，独立建国。可以说，新加坡的独立是给逼出来的。即使今天，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的恩恩怨怨仍时不时闹的沸沸扬扬。李光耀不愧为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领袖人物，他很早就判断，今后的世界会是美国和中国的较量，因此他让李显龙进入华校学习中华文明，李显扬则入读英校，接受西方文化熏陶。我时常感叹，李光耀只可惜生在一个弹丸之地，无法在世界上发挥更大作用。难怪基辛格都曾为其惋惜：“历史往往充满了不对称之处，其中之一是有些领袖的才干，与其国家的努力毫不匹配。”新加坡真的太小了，我居住的东海岸麦肯纳公寓，走出不远就到了海边。在海边的健身径散步，经常在早晚能够碰到新加坡的总统纳丹。虽然总统在新加坡是个虚职，但那好歹也是国家的象征，搁在国内，警车开道、戒备森严、前呼后拥，肯定不会让普通老百姓靠近。而这个印度裔的总统小老头，只跟着一个保镖，悠闲自得地散步，路过的人可能已经习以为常，友好地相互点点头。我由于经常在东海岸海边跑步，曾经不下十次地与纳丹总统擦肩而过。这事要是放到国内，我可就有了忽悠别人的资本了。
香港和新加坡都曾经被英国统治过，恰巧我在这两个地方都生活工作过一段时间。对比一下这两座城市也挺有意思。香港现在流行“北上”：北上购物、居住、投资、工作，面对中国的崛起，香港近水楼台，既要认这个老母亲，又要有别于众弟兄。新加坡对此颇有些嫉妒，只能暗自使劲，扬长避短。香港和新加坡这两个昔日的竞争对手，在争搭中国顺风车的较量中，新加坡甘拜下风。香港可以扑进母亲怀抱撒娇，而新加坡最亲昵也只能热情地握住对方的双手，保持着国与国的距离。然而，双方今后恐怕要面对一个共同的对手，那就是当年香港和新加坡都还是小商埠时就已经扬名天下的“东方明珠”上海。上海是今日中国的缩影，是中国这只巨龙的龙头。巨龙腾飞，两个昔日的小龙也要策马加鞭了。
李光耀曾经说过，新加坡这个独立的城市国家是否会消失？新加坡岛本身不会，可是作为能走自己的路、能在世界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的主权国家却可能消失。看来这不是危言耸听。中国有句古训：“富不过三代”，一家如此，一国亦然。新加坡有一个居安思危的精英政府，追随巨龙共舞，目前这场危机也许会保佑国民安然无恙地渡过。
2001年8月于新加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