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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苏联]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

Алексаияр Содщеницын(1918—2008)

1970年获奖作家

没有摧毁这两座修道院。

雅可夫·彼得罗维奇·波隆斯基也看中了这地方,将此视为其唯一的去处,遗嘱将他安葬于此。我们总是以为,我们的灵魂将在坟墓上方飞翔,把静谧的原野环顾。

但是——没有教堂的穹顶,也没有教堂,石墙已剩下一半,筑起了缠着铁丝网的木栅栏,整片古迹之上,是电线杆,是丑陋的稻草人,都十分的眼熟……十分的眼熟……修道院的门口,是值班室。一张宣传画:《为了各民族间的和平!》——一个俄罗斯工人手中抱着一个非洲孩子。

我们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在看守棚间,一位身着衬衣的不当班的看守向我们解释道:

“这儿有过一座修道院,是世上的第二座。第一座好像是在罗马,莫斯科的那座是第三座了。在这儿办过一所儿童教养院,孩子们不知好歹,拆光了围墙,砸碎了圣像。后来,集体农庄以四万卢布的价儿买下了这两座教堂,图的是砖,因为农庄想建一个六排的牛棚。我还记得,一块整砖是五十戈比,半截砖卖二十戈比。只是那些砖块很难撬开,全被混凝土粘成一团。在教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下墓,躺着一个高僧,那高僧已是一骷髅,但那件长袍还是好好的。我们俩去扯了扯那长袍,但没有撕开……”

“请问,这地图上标有诗人波隆斯基的墓。这墓在哪儿?”

“波隆斯基那儿不能去。那儿属禁区。禁止去他那儿。那儿有啥可看的?看那儿光秃秃的纪念碑?”看守转向他妻子:“波隆斯基好像被挖走了吧?”

“是的,被拉到梁赞去了。”妻子站在台阶上,嗑着瓜子点头应道。

看守自己也感到可笑:

“也就是说,被释放了……”

(刘文飞译)

一天的开始

日出时分,三十来位青年跑向林中的空地,脸冲着太阳稀疏地排开,开始弯腰屈体,摇头摆尾,又是伸臂,又是扳腿,一忙就是一刻钟。

老远望去,还以为他们在做祈祷呢。

在我们这个时代,见一个人每日都耐心地、关注地伺候自己的身体,谁也不会觉得吃惊。

但是,如果他以同样的方式伺候自己的精神,却可能会受到凌辱。

不,这不是祈祷。这只是早操。(刘文飞译)

一截榆树圆木

我们在锯木柴,我们搬起一截榆树圆木,不禁叫出声来:去年伐下这棵树,用拖拉机拖出,将树干截成几段,再经车船搬运,又蒙上帆布,堆放在地上,但直到今天,这截榆树圆木仍不投降!

它的身体上又发出鲜嫩的幼芽,这幼芽将是一棵完整的树,或是一根浓密的枝。

我们已把圆木放在了支架上,就像把它放倒在断头台上,但是又下不了决心锯向它的脖子:怎能忍心锯它?它也想活下去呀!它甚至比我们更想活下去啊!

(刘文飞译)

在叶赛宁的故乡

四个相似的小村沿着马路一字儿排开。没有花园。附近也没有森林。一排排纤细的栅栏。多处有粗糙、鲜艳的彩色木雕窗楣。一头几普特重的、威严的猪,在街道中央的水龙头上蹭痒。鹅群匀称的队形突然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自行车所冲乱,鹅们于是对那车影齐心协力地发出了战斗的呼喊。忙碌的鸡在街道和后院四处啄地,在找食吃。

康士坦丁诺沃村的商亭像一个小小的鸡棚。鲱鱼。百货。粘牙的长方形带馅糖果,这种糖块在其他地方十五年前就没人再吃了。铁硬的大黑面包,比城里的要重两倍,不能用刀,而要用斧头才能切得开。

在叶赛宁家的小木屋中,简陋的房间系用仅一人高的木墙隔出,几个狭小的房间,像贮藏室一样,甚至没有一间能称得上是一个房间。园子里是一间无门的草棚,以前这里曾有过一个澡堂,谢尔盖常来此躲进黑暗,并写出了最初的诗句。草堆那边,是一块平常的麦场。

我漫步在这个村庄。这样的村庄有很多,就是现在,这些村庄中的所有住户都仍在为饮食、积蓄和面对邻居而有的虚荣而忙乎。我漫步着,突然激动起来:天上的圣火一日突降于此,此刻仍在烧灼我的面颊。我走向奥卡河的高岸,向远处望去,我感到惊奇:难道这黑糊糊的一长条灌木林,竟能被神奇地说成是“松鸡在林中清脆地哭泣”?难道静静的奥卡河边的草地,竟能被说成是“水的怀抱中阳光的积累”?

造物主把什么样的一方块天才抛到此处,抛向这间小木屋,抛向这位爱打架的乡村小伙子的内心,使得激动的他在炉边、在畜栏、在谷场、在村边找到了如此多的素材来表达美,表达那人们践踏了上千年却未曾发觉的美?……

(刘文飞译)

我们是不会死的

我们已变得最惧怕死人和死亡。

如果谁家死了人,我们总是尽力不写信过去,也不去串门:我们不知道该怎样谈论死亡……

甚至将墓地当成一种严肃事儿来谈也是害臊的。在单位无人会说:“星期天我没空,我可能要去墓地拜访我的亲人。”难道去造访不会吃喝的人也算是件事儿?

想把死者从一个城市运往另一个城市吗?——别异想天开,谁也不会为此提供车厢的。在城里如今也不兴乐队送葬了,如果是个小人物,就只用卡车拉着兜一圈。

不知何时起,星期天在我们的墓地里,人们漫步在坟墓间,欢快地唱歌,手提香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心境平和些了,注定要死亡的伤痛感已不再搅动内心。逝者们透过绿色的坟茔似在向我们微笑:“没什么!……没什么!……”

如今,如果墓地仍开放,会挂出一布告:“墓主们!为避免罚款请清除去年的垃圾!”更常见的是,在体育场边,在文化公园边,坟墓被搬走,被推土机铲平。

还有那些为祖国而死的人——你我仍有可能这样去死。

先前,我们的教会为这些人列了一个节日——阵亡者追悼日。英国人在马克节追悼先烈。

每一个民族都有这样一个节日,以缅怀为我们而死的人。而为了我们,为了我们死了最多的人,但我们却没有这样的节日。

望一眼所有的牺牲者,谁还会来添砖加瓦呢?在三次大战中我们丧失了无数丈夫、儿子和未婚夫——你们这些讨嫌的人们,就躲在那涂了漆的木桩后面吧,别来打扰我们生活!

而我们,我们是永远不会死的!

(刘文飞译)

沿奥卡河旅行

走过俄罗斯腹地一条条乡村道路,你才开始明白,那开启恬静的俄罗斯风景的钥匙究竟在何处。

这钥匙就在于教堂。它们攀上山冈,越过丘陵,像一个个白色或红色的公主步向宽阔的河流。一座座匀称、挺拔各异的钟楼腾起在平庸的草房和木屋之上,它们远远地、远远地相互致意,分别由散落四处互不相望的村庄升向同一天空。无论在四野,还是在远离人烟的牧场缓行,你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在厚墙似的森林之上,在一垛垛干草之上,在四月的原野之上,总有洛韦茨基教堂,或是柳比奇教堂,或是加夫里洛夫斯基教堂的钟楼那圆圆的顶部向你招手。

但是当你走进村子,你会发现,不是活人,而是逝者在远远地迎接你。十字架早被推倒或是歪斜了;千疮百孔的教堂圆顶露出了生锈的支架。屋顶和墙缝间生着杂草;教堂四周的墓地很少保留下来,即使还在,十字架也被放倒了,坟墓也被掘了;祭坛后的圣像被雨水洗蚀了几十年,又被涂满了下流的字句。

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放着一只大油桶,拖拉机来这里加油。要不就是一辆卡车,车身蹭着门开进来,装运麻袋。彼座教堂里有机床震颤;此座挂着铁锁无声无息。另一座,还有另一座,成了俱乐部,贴有“夺取牛奶高产!”“和平的史诗”“伟大的功勋”等标语。

人总是自私的,也常常是恶意的。但是,有傍晚的钟声响起,在村庄、田野和森林的上空飘荡。

它在提醒人们,该摆脱尘世的琐事了,该向永恒奉献一点时间或是思考了。这钟声如今是为我们留存的唯一古音,它能使人摆脱对现实的屈服。

在这些砖石间、这些钟楼里,我们的祖先砌进了他们所有美好的愿望,对生活所有的理解。

快挖,维契卡!使劲,别怕!

电影六点放映,舞会八点开始……

(刘文飞译)

篝火和群蚁

我将一根枯枝扔进篝火,没有注意到枯枝中住有满满一窝的蚂蚁。

树枝燃着了,噼啪作响。群蚁钻出来,在绝望中奔跑。它们在树枝上方奔跑,被火焰烧得直抽搐。我抽了抽树枝,将它放在火堆的最边缘处。这样,有许多蚂蚁就可以获救了。它们可以爬向沙地,爬向松针堆。

但是奇怪的是,它们并不逃离篝火。

刚刚克服恐惧,它们又翻过身来,转着圈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拖它们向后,返回失去的祖国!其中的许多蚂蚁复又爬上燃烧的树枝,在树枝上奔走,最后就死在那儿。

(刘文飞译)

沙里克

在我们的院子里,有个小男孩养了一条狗叫沙里克。它从幼崽时就被人用链条拴了起来。

一次,我给它拿去一些鸡骨头。鸡骨头还飘着热气儿,香喷喷的——正在这个时候,那男孩放了这可怜的狗,让它在院儿里溜达。院子里积雪厚厚的,沙里克像只兔子似的跳跃,一会儿前脚着地,一会儿后脚着地,从院子的这个角跑到另一个角,弄得满头的雪。

毛茸茸的它跑到我身边,碰了我的手,嗅了嗅骨头,然后肚皮却蹭着雪地跑开了。

它像是在说:我不需要您的骨头,我要的只是自由!

(刘文飞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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