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将云沁揽在臂弯里,道,沁儿,方才你可有受伤。
云沁俯在他胸口,抬头望着他,又摇了摇头,道,不曾受伤。她的玉指在陈恪眉心拂过,道,恪哥,以后你带着我的木剑,去云栖谷住些时日好吗。那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陈恪道,沁儿说去哪里,就是哪里。
云沁摇摇头道,我哪里都没有受伤。只是恪哥要照顾好自己。她又从袖中掏出那只当日博望峰方老先生赠送的竹剑,放在陈恪手心道,恪哥,这只竹剑给你罢,我放着又不会用,便是浪费了。她说这话,与陈恪四目相对,陈恪见她眼中泪光闪闪,不知是何缘故,便道,沁儿,今日是怎么了。云沁伏在他肩上,轻轻道,我今生,最对不起的,最不舍的就是你了。恪哥,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就是今后一定要帮我找到我弟弟云浩,不论他犯了什么,都不要伤他好吗。
陈恪道,沁儿如此善良,浩儿肯定也是淳朴之人。我只是当做自己自弟弟般那样照料他啊。他刮了下云沁鼻尖,道,好沁儿,不说傻话了。
云沁却一个转身,几步走到楚辞跟前,又朝沈家众人下跪,拜了几拜,道我父母早亡,姐弟自幼骨肉分离。今日来庄上,我竟然发现他便是我弟弟。她说这话,望着楚辞,又心酸又心痛又失望。
突如其来,沈家众人个个充满了疑问。细细端详这这少女,虽言行举止与楚辞无半分相似之处,但二人眉眼间却是有七八分相似,一个男相,一个女相。且她是又悲又喜,云沁道,那年,我爹妈染了瘟疫,双双去世。奶娘带着我和弟弟去南方投奔舅舅,在一间破庙歇息,醒来后弟弟就不见了。这前面几句是云沁和云浩逃难途中的说辞,曾约为若走散可凭这话相认。想不到,现今是在这番光景下说这番话。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日在鸣渊,弟弟为什么不认她。不禁又眼泪簌簌流下。这十几年过去了,这番凄楚,因岁月流逝而更刻苦铭心。
群豪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鄙视、愤怒、怜悯,神色各异,但又不约而同亮出各自兵刃,或施展开拳脚,个个或如临大敌,稳住下盘,结成数个阵仗,却又不敢上前靠近楚辞一步。
最震惊的便是陈恪,他早知云沁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可是那日,楚辞不是说楚孤竹是他亲姐姐吗,怎么又变成云沁了。这各种曲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陈恪踌躇万分,想靠近前去,可是周身早被群豪围成的数个阵仗拦住了去路。
沈家中有妇人偷偷掩面而泣,但却有更多的人喊话道,他犯的可是大罪。
云沁又一叩首道,我愿代弟弟受过。她说这话,斩钉截铁,坚强而又无怨,突然几个起落,竟然跃下旭辉堂下碧血潭。陈恪只觉四肢突然无力,他朝群豪怒吼,诸位快些让开。群豪认出是方才那位刺伤楚辞的少年,见他此时神色哀伤,青筋凸起,状如发狂。又见他是与那位跃下楼去的姑娘是相伴而来,相依而座,便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道。
陈恪跃起立地一丈高,跳下碧血潭,哗啦啦竟然将一排石栏杆砸落摔进潭中。却见一朵粉色桃花如坠楼之人一般,缥缥缈缈,随风散去。陈恪挽手撷花,云沁拼尽力气,一掌长河孤烟朝陈恪周身袭去。陈恪头朝下,云沁是双脚朝下,陈恪下坠之间,力气便是只能使出十之一二,云沁这一掌,竟生生将陈恪冲回挽溟桥,即刻有几位围拢上来的侠客出掌收掌接住了他。
陈恪只听一个声音围荡在他耳边,恪哥哥,永别!此生是我负了你!小浩,保重。他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
微痕荡漾,艳艳落花怨秋风,陈恪伏在桥上,胸中起伏,双掌捶地,只觉浑身冰凉,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疼痛从心口蔓延至陈恪全身,他又欲跃下挽溟桥。陈逸忙近前速度封住他穴道,对左右道,赶紧差人下去找那位姑娘。这旭晖堂正建在这碧血潭上,有石桥与庄上相连。潭水百尺之深,昔年,陈家先祖陈栋梦见一佳人临水习武,宛若游龙,曰,我自北冥而来,居碧血潭上。陈栋醒来,遂有感而悟出西溪十九绝中的北冥来客。也将平常练功之处改名为碧血潭。
陈家家丁早已搬来好几大捆长绳,一头绑在阁楼的廊柱之上,绕了数圈,群侠中又有十余位青壮侠客,上前帮忙,死死拉住绳索。两个会水的,顺着绳索快速攀下潭去。
待陈恪清醒过来,云沁正静静躺在归思阁中,银烛摇曳,在恍恍惚惚中,都是她的身影,一颦一笑,陈恪伸手去抓,她又飘然远去。
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对你说,可是,你就这样走了。
我们有太多太多说好的事情,可是没有机会去做了。
携手相看日出日落,都成了一句空谈。
空牵挂,负了韶光。回首相看竹篱下,藤花蔓上秋千架,转眼青丝白发。满腹惆怅无人语,滴滴血泪到天涯,荒了当年情话。
念荣安排花枯荣并沈家几个妥当的人留在归思堂,花枯荣说几句宽慰的话,便又去打理那花草,今日发生这一连串事情,做下人的,除了默默做事,也不知如何好。
群雄复又回至旭晖堂,老僧仍在运掌,众人纷纷放下贺礼,告辞离去。陈逸命周大夫和群侠中懂医术的,齐齐救治那受伤之人。堂上只剩陈逸,念荣和沈家众人,皆望向老僧和楚辞。忽得一道白色身影跃入两人屏障之中。绣花衣衫,白色襦裙,发髻高耸,饰以银簪。那人跃入之时,一掌击在了这屏障之中。楚辞便冲入了来人的怀中,老僧被这掌震得,睁开了双眼。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看那掌法,与楚辞相像,可又比楚辞更为纯熟。
老僧缓缓起身,道,这位女施主,方才你跃入之时,贫僧不便分心拦你,你这一招,伤自己,伤这位楚公子,又深矣。说罢,又闭目念佛。
那妇人不理那老僧,将楚辞扶坐于座上,即刻又见从屋宇上跃下十数个侍女,将楚辞和那妇人围在正中。妇人目光中无限温柔,从怀中掏出一尾碧玉色的琉璃梳子,轻轻梳着楚辞的发髻,道,辞儿,母亲来了。你好些没?楚辞仍未醒转,那妇人自顾自将楚辞发髻重新编好,带好发带。
众人议论纷纷,但方才已知楚辞父母双亡,这个称呼为母亲的,应是他的养母。只觉她也是个老糊涂,孩儿犯下此等过错,却丝毫无责备之意,反而如此溺爱。
沈家中有一十五六岁的少年提剑上前,道,今日这杀人凶手应归我们沈家发落,容不得你妇人之仁,害人害己。那妇人稍稍将梳子高举,又轻轻放下给楚辞篦着头发,但这一收发之间,那提剑少年只觉右臂一阵麻,慕的又弯下膝盖,长剑竟然脱手,咚得掉在地上,原是四尺长剑,现竟然生生缩成了两尺长的废铁。这一招,内里之深厚,功夫之纯熟,无与伦比。但看这妇人,却又是自顾给楚公子擦脸,身形未动。
陈逸上前,扶起沈家那提剑少年,一个起落,二人又复立于沈家众人中,道,小小年纪,如此勇气,羡泉公,恭喜啊。陈逸这招,沈家众人都未瞧出他究竟是何时离座,何时又回到沈家众人之间的。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少年对着陈逸施礼道,沈长钦见过逸伯伯。陈逸点点头,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沈长钦,道,是个好孩子,又对念荣道,从倚天阁选一把上好的剑,送给这位少年,权当做逸某赔给这位少年的。
那妇人仍旧自顾自给昏迷不醒的楚辞理着衣冠,如母亲照顾幼儿一般。外围几位侍女,如女子采茶一般,在空中微微弯了弯五个手指,只见那五位轿夫竟齐齐倒地,闭目,胸口皆插着一支红色琉璃祥云发簪,细看那五人,双颊发黑,瞬间如焦尸一般。
这是在簪上喂了让人瞬间毙命的毒药。这妇人毒辣之至,比前汉朝吕后,都是过之而不及的。真是最毒妇人心。但她却神色轻松,如端庄妇人一般,道今日见过我辞儿的,都要死。她是如同哄孩子一般说出这几个字,但众人皆是没见过这个哄孩子方法的,毕竟没人会这样哄孩子。
老僧道,可惜,可惜。又连连摇头。
妇人方才是坐着的,她死字还未说完,一掌已击向陈逸,她的功夫如男子般刚毅,一掌击出时,人却是横在陈逸头顶,陈逸侧身,这掌击在了地上。轰隆隆一声巨响,木板啊,碎屑啊,纷纷飞扬,楼底竟洞穿了一个几尺见方的大洞,底下就是碧莹莹的水。念荣并庄上众护院忙护着沈家众人过桥出得阁楼。
这当下,妇人又朝老僧袭去,老僧双手合十,这掌风打在了那串枯黄的佛珠上,蹦的一身,佛珠尽散,散落了一地,也有顺着方才那大洞掉入潭中。
陈逸使出北冥来客,跃入那妇人的掌风之中。朝她手腕劈去,这一招一式,他看得明白,却也不由一怔,突然想起这掌法与爷爷说的兰亭赋有如此相似的地方。那少年像五六分,这妇人却是过之而不及,怪不得方才只觉楚辞的招式虽从来没见过,却又有点莫名的熟悉。爷爷只道是百年前出现的武功,失传多年,这妇人如何习得。妇人左掌一挡,一个流觞序曲竟然将北冥来客拆得干干净净。这妇人的功夫似乎更对西溪十九绝的路子,而且这掌法,就好像天生要破了西溪十九绝一样。不觉暗自吃惊,便连击二十余掌,皆尽数被这妇人破去。如说方才是与楚辞对掌,此刻便是这妇人与陈逸拆掌。好比木匠亲手拆去一件自己做的玩偶,从哪里做的,从哪里拆,轻轻松松,了如指掌。
现下,庄中护院尽数围拢,将陈逸,老僧,妇人,楚辞四人并侍女围于正中,老僧念着,劫数,劫数,又连连摇头。
妇人一掌比一掌更雄厚,护院围成的包围圈不得越来越大。两人竟一掌一掌,从堂中斗到了挽溟桥上,护院分立桥的两端,注视这二人。
只见一个白色身影,一个墨色身影,忽而双双跃至栏杆上,忽而妇人横在陈逸头顶,从上至下而朝陈逸眉心击掌,而陈逸便是一个对月思过,朝妇人肩颈击去。
妇人一个脚尖点在了栏杆之上,陈逸又朝妇人眉心击掌。妇人一个天女散花,又绕到陈逸身后。从后背欲断住他心脉。她这掌招天女散花,表面将自己的从上而发力,将掌力分散冲向四面八方,让对手不得不全力出击,各个击破自己的掌力。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对方朝背后出碎心掌封住对手心脉。栏杆上的高位,恰恰给了她一个出掌的好机会,居高临下,完完整整看清对手手脚的招式,从位置上占据优势,然后出其不意制敌。但使用这招需得有深厚根基,武功纯熟,向下发力的同时整个人画圆弧从侧身绕到对手背后,如其中一个步骤稍快了,或者一个步骤稍慢了,便是错失了攻击的机会,碰上厉害的对手,便是绝对不妥的。
突然,灰色僧衣一闪,老僧倒地。想来是他刚才瞧出了端倪,竟然飞速步入陈逸和妇人那针锋相对的掌阵之中,他自是算好了时间,刚刚好好,挡下这碎心掌。只是这老僧何时出得阁楼,又是从何处落入这掌风之中,陈逸和妇人竟然都未察觉到。两人竟然齐齐停了掌。
妇人这一掌用了十成的功力,震得老僧连连,却又自顾拍拍尘土坐起。妇人不由皱了皱眉,但马上又变得温婉依旧。她这本欲断陈逸心脉的掌法,掐准了力道和时间,打在这老僧身上,竟然像没事人一样。陈逸只觉愧疚和懊恼,忙伸手去扶老僧,老僧道,错矣,错矣。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虽然依旧苍老,但竟然丝毫无受伤的样子,陈逸和妇人皆暗中叹奇。
老僧道,逸儿,贫僧已废去那楚公子的功夫,可这位夫人却是可怜的很啊。
正在这时,阁前桥头,却蓝纱阵阵,不断有护院落入碧水潭中,打斗声不绝。顷刻间护院已落水十之七八,正是楚孤竹。乱中几位侍女抱起楚辞,飞速出阁。一阵声响,一素衣女子自东北角立于阁前,腕上一朵白纱绕成的曼珠沙华,正是陈姝。白纱飘散开来,击中几位侍女的手腕,众人只觉手腕自心口处一阵麻,却无半分力气,众护院跃起一把托住了楚辞。陈姝又向楚孤竹袭去,蓝影影的掌风中,白纱浮动,时而掠过头顶,时而冲过左肩,两人却又隔着几尺远。这边妇人又跃起,朝众护院出掌,陈逸掌风未及妇人身后,众护院又前胸受掌,倒下五六人,楚辞从这五六人手中又抛落出去,随即几个侍女围上,接住楚辞,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那妇人又回转跃入陈姝和楚孤竹的掌阵和纱影中,陈逸也跃入其中,现下,陈逸和陈姝一左一右与那妇人和楚孤竹面面相对,也只隔数尺。陈姝道,今日得与逸哥并肩抗敌,小妹莫感荣幸。妇人左手手指如捏兰花,右手如抚菊,瞬间阵阵清风突如四面八方吹拂过来,清风中兰花清香先发后至,菊花浓郁之味自右方后发先至。两股清香在半途相遇,噗噗数声响,相互抵消,却听得丝丝几声,陈姝白纱碎成了数个方寸小段,漫天飞舞,如数朵白花。陈姝衣袖轻旋,一个西施挽纱,将舞在空中的白花曼入袖中,又汇集成两股掌力,朝妇人左右太阳穴袭去。手中轻轻一抖,一把数寸长短剑便握在右手中,剑柄上轻轻一按,短剑突得变成数尺有余,剑尖几分没入妇人左胸。陈姝自知无法内力手生剩过妇人,这一招不过是凭借兵刃够长而已。但她素来心慈,且杀死这沈三公子的是楚辞,并非这妇人。这一剑也只是用了一层不到功力,本想阻挡她出掌,让她停手而已。奈尔妇人身形多变,那掌风围成的屏障又死死将她护在正中,刺了个偏,反而刺中了他。
陈逸正和楚孤竹拆掌,这少女掌力虽不及妇人炉火纯情,但陈逸明白这兰亭赋是招招为克制西溪十九绝而生,他江湖历练颇丰,不断思虑楚辞和妇人的掌法,在重要关头临时稍微变了几个招式,这功夫,却是这少女无法做到的,也使得她一时无法取胜而已。但少女见妇人中剑,便不顾陈逸,退后数尺,弹至妇人身侧,将妇人挽住,道,母亲,可有大碍。她二人言语间,蓝纱阵阵,早已远去了身影。
老僧双掌合十,不知何时已立于陈逸跟前,道,逸儿,贫僧已为楚施主化去功力,而她亲姐又为她受罪而死。逸儿,姝儿不可执念,冤冤相报何时了,善战善战。老僧说完,飘然远去,但阿弥陀佛的声音却又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切沈家众人在岸上看得清清楚楚,听的明明白白。
陈逸复请沈家众人于知末庄,陈姝泪光闪闪,跪于陈逸跟前道,逸哥,在寒州时,他待我也是恩重如山。今日本是我出阁之日,我逢此劫数,自是天命难违。她哀伤段肠之情,无人不动容,沈家众人和庄上仆妇中无不潸然泪下。
沈羡泉并夫人李氏近前,李氏抹去眼角泪痕,又扶她起来,道,最苦的是姝儿了。可我们这女人家,又有何主意呢。李氏一袭雪青衣衫,五十有余,慈眉善目。
陈姝又朝李氏一拜道,叔祖母,今日沈三公子不在了,我便是,要嫁与他灵位。
此言一出,座中无不惊愕,可从未听过有嫁与灵位的。
但陈姝斩钉截铁,温婉刚毅,又泪眼朦胧。
沈家众人面面相觑,陈家众人神色更异。
陈逸道,姝妹妹,是个极稳妥的孩子,日后诸事,也劳驾各位帮衬了。
一个时辰后,西溪山庄正门打开,覆数尺白绫于十里红妆之上,陈姝却扇坐于轿中,将沈三公子灵位抱于胸前,旁有八匹骏马,拉着沈三棺木,于陈姝坐轿并列。沈家众人于后并行。沿途白花纷飞,哀乐阵阵,群豪离西溪山庄尚未行远,辈分小的,皆伏地磕首,平辈的或年长的,侧立在道旁,向棺木躬身拜了几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