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生于1948,比薛明珠大4岁。
他出生于学术世家,她则是解放后的资本家后代。他们不是青梅,细究起来,他是她的老师。
他是海城一所最著名高校的年轻教师。她却只是畏缩躲在家的黑五类资本家的子女,虽然父母屡次被揪出批斗,但他们还是希望她能更多点学习文化。
他本不认识她,只因她家的一个亲戚,亦是他的远亲。受远亲之托,他答应闲暇之余,给十八岁的她,补习数学知识。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记得那是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里原本只有一幢房子,但随着住户的增加,在路边从前至后地搭建了一排洪砖房。她们家就住在最里头的狭窄亭子间。
后来她告诉他:其实这幢房子是她家的,只不过父母一心避祸,将其他的房子都分送出去了。还要其他的房子和地产,也就分出去了。他们期望这样做,能够换来安宁的生活。可尽管如此,红卫兵小将们还会时不时地想到他们。
所幸,十八岁的女儿未受牵连,这已然是万幸。当她出于惊恐的时候,父亲总是安慰她:“明珠,不要害怕,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母亲虽然心里凄苦,但从不在女儿面前露出一点哀色。相反,她还会打起精神,在煤球炉子上用面粉烤蛋糕给她吃。母亲是个生活的能手,她毕业于美国韦斯利女子学院,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不管生活是好事歹,她永远是一副乐观向上的态度。
房子被交后,她学着自己做面包糕点,自酿美酒。没有了熨斗,她便用热茶倒进茶缸,将每件衣服都熨贴得平平复复,不起一点儿皱褶。
她告诉女儿:“宝贝,明天总是新的一天。你得学会坚强。你的外公,参加了二次世界大战,不也活着好好的回来了?活着,才是王道。”
薛明珠后来想:应该是母亲的坚强乐观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她。不然,她想:自己在云南定然那熬不过去。
下午三点之后,父母上班还没有回来。薛明珠就早早地在巷子口等待。母亲告诉她:他们帮她请的家庭教师,将会在三点十分左右来家里,人家的父母都是建筑和文学领域的事业有成的长者,要不是和他家沾亲带故,说什么人家也不会来。
你见了人家,一定要有礼貌,要唤他为老师,本来他就是老师。
薛明珠当然是对父母频频点头。但是心里总在想:在这个时候,我补习数学知识会有用吗?我现在是黑五类子女,就算参加了高考,成绩再好也不一定能上大学啊!
但是,她尊敬父母,父母的话,她总是听的。她想:父母这样做,总有她的道理。
于是,这个夏日午后三点二十分,十八岁的薛明珠,第一次见到了风华正茂的二十二岁大学老师安生。
他们这一见,当然不是一见钟情。
薛明珠自从在学校辍学后,就一直蜷缩在家里,洗衣做饭,哪儿也不去。所以,当她穿了一件母亲改过的旧裙子,畏畏缩缩地在巷子口等待时,给安生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女孩这样瘦弱,怕是有什么不疾病吧!
他便夹着几本书,朝她大步走近。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朝她友好招呼:“你好,我就是安生,接下来的这两个月,每周三天下午,我将帮助你辅导数学,祝你的成绩能有进步!”
他还朝她伸出手。薛明珠迟疑了一下,也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和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相比,她觉得自己的手,非常难看。
他的手,温温的,暖暖的,很有力量。她红着脸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和她并肩而行,在午后灿烂的阳光下,他注意到了她搭在肩头的两条黑辫子,在阳光下发出黑黑的光泽。安生忽然留心到:其实如果她的脸色不那么苍白的话,她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我家就住在后面那幢红房子里。”她告诉他。
他见了,心想:果然还是资本家的大小姐,房子还是那样舒适。不像他的父母,老实木纳的知识分子,他们从年轻时起,就一直没有跟随在香港的父母兄嫂做生意,只是将家里寄给他们的钱,都用在了出国读书上。他们只管读书做学问,于人情世故上是半点不通。虽然在业界享有很高的名望,但所住的房子也不过就是简单的几间平房。
因此,安生在建了那幢漂亮的红房子后,便笑了一笑。随后,他便跟着她,一直往巷子后头走去。她不好意思地笑道:“里面很乱,住了好多人家。待会你上楼的时候,小心一点!”
他听了,有些愕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他跟着他绕过一个大门,看到好几个妇女在洗着尿布,尿布的水没有淋干净,滴滴答答地都落在了后廊上。一路往上走,总是能听到小孩的哭啼声。就在安生走上一条狭窄的楼梯时,忽然头上就被一个什么塑料球砸了一下,倒是将他真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二楼一个顽皮的小男孩在踢足球,足球不偏不倚地就挨在了他的头上!
安生看着那个小男孩,薛明珠也看到了,但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无论怎样,都不要发火,因为只是一个小孩子嘛!
可那个小男孩见了对方不作声,胆子却大了起来,他咚咚咚地向楼梯跑来,将足球捡了起来,走的时候,嘴里还说了一声:“资本家的兔崽子,神气什么!”说着,就头也不回地去了。其实他原本是为了砸薛明珠的,怎料今天她带了人上楼,小男孩没有扔准了,落在了安生的头上。
薛明珠听了,憋着脸,想开口说话,但是最后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更加歉疚地看着安生,低低说道:“不好意思啊!楼里一直很乱,你不要放在心上!”其实,这样的突击状况,她每天都会遇到。但她选择的是忍受。
安生忽然明白过来:她说的‘小心一点’,是什么意思。哎——他没有想到,资本家的小姐,竟然过得这种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