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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江湖险恶(1)

牡丹江。

阳春酒店。

两头尖见路路通与恨不平狼狈而回,远不比去时张狂了。路路通抱着烫伤的手,恨不平一会喊手疼、一会喊腿疼。他冷笑一声说:

“二位的伤不轻,再到对过扎古去?这牡丹江四杰,手最黑的属姜三膘子;招儿最绝的是郑大烟袋;力气最大的要算老蘑菇;功夫最深的就是这胡三球。当年最早拉绺子占山头的是姜三膘子,胡三球家败人亡,到姜三膘子绺子落草。姜三膘子见他枪没一根、马没一匹,想轰他出去。胡三球却要和他比试比试。姜三膘子的飞刀在江湖上也有名望,人称无弓箭,也有百步穿杨的准头。第一刀飞来,胡三球没躲,用手一挡,刀穿手掌。胡三球懂山规,让掌盘的见见血,算是进山礼。第二刀飞来,胡三球用牙咬住。姜三膘子下了狠碴子,第三刀飞出,手腕上下了功夫,刀打着转,这叫旋风吹枯叶。胡三球手中的球也转,三球出手,和刀转在一起了,球刀相碰,刀上落了许多麻点。姜三膘子不够脸,拔出第四把刀,胡三球说算了吧,咱俩都留点看家本事,往后也好平起平坐。这么着,胡三球入伙当了掌盘子的。恨不平,胡三球这人仁义,那一球打你只用了三分劲,要是用五分劲,再往上打一寸,就敲碎你玻璃盖(膝盖骨),这不平的路你也走不成了。”

路路通和恨不平听傻了,听迷了。

“郑大烟袋和老蘑菇是咋入伙的?”

“他俩早就拉起了杆子,只是绺子不粗,占不得大地盘,要和姜三膘子合股。郑大烟袋要和姜三膘子比试比试,老蘑菇说犯不上动武,在山下扛了块千斤石头,上山往姜三膘子跟前一放,姜三膘子就服了,认他为大掌盘子的。二位没工夫给你们说大鼓书,说点正格的,你们俩进诊所一闹腾,嚷嚷着要人,露了马脚,胡三球已经看住了郑家老二,没见他一天没出门吗?要薅郑老二,必须得除去这胡三球不可了。可咱仨又不是对手,只有借警察的力量,困住这胡三球,才好下手薅秧子。借警察的力量,光靠钱买还不中,还得给胡三球栽赃!你二位今儿好吃好喝,傍黑听二人转、逛窑子,晚上回来,咱仨掷骰子!”

路路通与恨不平二人脸色焦黄。

这掷骰子是狼牙会的规矩,骰子打进小碟里,中了谁的点,谁就得到胡记诊所门口上吊而死,黑话说这叫“挂幌子”。

两头尖骂了一声:

“熊色!看你们挑不起大栓的样子,窑子就别逛了,白往老鸨子手里搭钱。”

曲罗锅到银号里兑了钱,放进钱褡裢里,沉甸甸的。这钱就这么轻巧地送给栾警尉,他心里不忿。

打听到了栾警尉家,曲罗锅见这么个小小的警尉竟也住了深宅大院,又添了几分气,就没敲门,背对着门,坐在台阶上,这是江湖上跑码头,接头的规矩。

守门的家人冲他吆喝:

“一边去,一边去,要饭也不找个地方!”曲罗锅不动。

家人照曲罗锅踢了一脚。

曲罗锅一闪身,夹肢窝夹住家人的脚,捋下棉鞋,一扬手扔到街上去。家人拔腿不出,曲罗锅腋下发力,疼得家人嗷嗷叫。曲罗锅说:

“进屋通报一声,叫姓栾的出来见我。要么,我掰你脚趾盖!”

正晌午时,街面上热闹,行人见状,一片哗笑。

笑闹声惊动了内宅,走出栾警尉老婆。这女人身长面大,头发骒马尾巴样脏得打绺,趿拉着鞋,叼着小烟袋,俨然一位压寨夫人。这女人一张口就恶语连篇:

“上我门口耍无赖,肚脐眼上下棒槌——找错了地方。怎么你还不走?想钻老娘肚里回回炉是咋的。”她拧着肥硕的屁股走到门口,见曲罗锅背门而坐,知是江湖中人,就先盘了黑话:

“今年山风大,吹得满街跑土坷垃,什么价?(哪阵风吹来你这土包子?哪个山头的?)”

“年根下,缺点嚼果塞塞牙,疙瘩结在巴蒿砬子。(快过年了,上你这讨口吃的,我从巴蒿砬子来,和栾警尉是一伙。)”

栾警尉既是马希山的梢子,栾宅就是马希山的秘窑。常有人从巴蒿砬子来,有事没事的都可在栾宅吃顿饭、住两宿。胖女人见曲罗锅盘对了黑话,就领他进了内宅。

曲罗锅本该盘对了黑话,就打出胡三球字号,说明来意,亮亮盘子(出示所送礼品),和栾警尉老婆定个时间和栾警尉见面交盘子,可他见栾警尉老婆活泼得可爱,也是他匪性未改,在这胖大女人的肥腿上捏了一把。

“好肥嫩!栾大嫂有牙的嘴嚼点心,没牙的嘴喝骨笋油,能不胖。嘻嘻,栾大哥也本分,肥水不流外人田……”

“屁!”胖女人拨拉开曲罗锅的手,“我当家的是个骚牙狗,没日没夜地跑骚,天天到姊妹楼去泡洋面袋子。我说,老娘没工夫和你嚼屁,去穿堂屋喝酒去。那屋有个高丽棒子,也是巴蒿砬子来的,人语不通,你陪他喝一壶。”

曲罗锅只看那人的背影,就知那人准是个土匪。那人用左手使筷子、左手端酒盅,右手放在腰际,下可以拔攮子,上可以抽喷子。曲罗锅转到他面前,险些喊叫起来!

此人竟是杨三愣。

这杨三愣明里是进城给李德林做大烟生意,实则奉李德林之命,摸栾警尉的底,瞅机会砍了马希山这根梢子。在曲罗锅来之前,他也冒充巴蒿砬子的人,混进栾宅。见曲罗锅,他卡巴了两下眼睛,说了句朝鲜话。他虽是汉人,可自幼在延吉长大,朝鲜话说得流利。

曲罗锅会意,嘟囔了句:“一个高丽、半个哑巴,只好喝闷酒了。”就挨着杨三愣坐下,小声说:

“狗养的,你钻到这里干啥?”

杨三愣见栾警尉老婆进卧室了,说:

“咱活着为啥?上为一张嘴,下为一杆枪呗!”

两人同时一扑哧。杨三愣又说:

“我也是冲钱来的。姓栾的后园子柴禾垛高着呐(栾警尉家很有钱)!可这小子贪心不足,阳历年前马希山让他倒腾了长短喷子一百多把,他从中间吞了一口,用这些钱在牡丹江北边买了几处烧锅。这还不算,姓栾的还勾搭上了狼牙会,看样子要干个大买卖。”

“你咋知道他和狼牙会有瓜葛?”

“我一早就在宅子门口蹲坑,见他和两头尖打宅子里出来,狗扯羊皮的,很亲热。这两头尖是狼牙八浪里的老二,还有个大个子叫路路通,那个瘸子叫啥我就不知道了。喂,你小子到这疙瘩来干啥?”

曲罗锅留了个心眼,隐去路路通、恨不平闹诊所一节,只说到年根了,胡三球打发他来送点年嚼果,往后在栾警尉管的地面上过日子也好安生。

杨三愣一撇嘴:

“这姓栾的王八犊子,你给他一尺,他要你一丈!有钱也不能往这没底的匣子里扔。依我的意思,今晚咱俩到姊妹楼下套子,讹姓栾的一把,要是他不给钱,咱就把他倒腾喷子吃二馍的事捅到巴蒿砬子马希山耳朵里去!那样,他栾警尉刮平了察哈尔街的石头路,也堵不上这个窟窿。他要是吐出一泡钱来,咱俩二一添做五。”

曲罗锅点头应了。他倒不图希钱,他想,要是就此把栾警尉讹住,也免得他再去诊所找麻烦。

“姊妹楼见。”

杨三愣说毕一抹油嘴走了。曲罗锅随后拍拍屁股离了栾宅。上了街,他觉得钱褡裢轻了,酒桌上言语之间竟被杨三愣摸去了十几块银元。他憨笑一声:

“这狗养的手真快。”

不知为何因由,昨日还青翠的那盆凤竹,今日却枯黄了。

胡三球手捋着竹叶,先是伤情,再把几天的糟心事串在一处想想,心中阵阵忐忑。

蝶儿素来不喜花草,更不善女红,所以不以为然,说怕是柜上匣子里的哪味药呛蔫了这竹。

文儿善解人意,见二伯脸上不愉快,就过来安慰他。他说他查过辞源,得知这竹叫凤竹,知其习性,冬日枯了不打紧,待明年春暖花开时,放到户外,经风一吹,又会返青的。还拿来纸笔,写了两句赞竹的词给胡三球看:

未破土时先有节,

到凌云处总虚心。

直到二伯舒心了,他才回后屋去与蝶儿闲聊。他问蝶儿:

“再过几天学堂就放寒假了,二伯怎么不让我上学了?”

“谁知道。这两天曲叔叔也忙进忙出的,药匣子也得我拉。有些人真讨厌,不是来看病,是来看我。”

“放了寒假,药匣子我来拉。认清这忍冬草、茴香籽啥模样,怎么个用法,早些和二伯学得了医术,替他侍候病人。”

“你凭啥赖在我家不走?你算个几?”

“蝶儿姐又抢白我。二伯把我拉扯大,我哪能翅膀硬了就走,总得报答他,寸草春晖嘛。”

“啧啧,喝了几天墨水,和我没毛的鸭子——穷簆。”

“怎么说是穷簆?这是文言。喂,我教你的辞忘了么?”

蝶儿性子强,明明忘了,却说记得,还说你说上句,我接得了下句,实则是让文儿提醒她。文儿握着书,背着手,一副腐儒样儿。

雄兔脚扑朔,

雌兔眼迷离。

两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

不知道!

“’是雌雄‘。这里是说男女难辨的意思,比方你,就女孩样儿,男孩心胸。”

蝶儿羞怒,“你敢把我比成个兔子!”一把揪住文儿耳朵。

文儿未疼先叫:

“不敢了……再拧,我喊二伯了。”

蝶儿松了手,摇摇头说:

“你这耳朵软得像面片,往后指定怕老婆。”

“怕老婆也好,西洋人就讲究男女平权。我要讨个比蝶儿姐还厉害的女孩做媳妇,我这人,总得有人给做个主心骨。”

“我可不想嫁个软蛋,呼来喝去的,跟嫁个奴才有啥两样?我要嫁个比我爸还仗义、比你爸还武勇的汉子,宁可受他一人气,不受万人欺。”

文儿听罢,软了腿,坐在炕沿上茫茫然翻着书。蝶儿见了,忍不住莞尔一笑。文儿问:

“笑什么?笑我么?”

“还笑谁?文儿,你得打光棍了,这比我厉害的女孩还没下生哩。”

没有病人来,前屋安静,因此后屋一对少男少女的话胡三球听个真切,不由的心内几股甜泉涌出。想想、自己年轻时节,遭际江湖,刀下马上,哪有情男爱女这般若即若离的柔情蜜意。再想想与姣姣那一段乱世姻缘,就发誓拼了性命也要支撑这诊所,断断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堕入江湖。

思想到这里,他更是盼曲罗锅早些回来,也好听听消息,能否稳住姓栾的那警棍。眼见得天到过午,不见曲罗锅回来,他耐不住焦虑,出门去看。

飘起了清雪,看不很远,影绰绰的见街头晃悠悠走来一人,显然是奔诊所而来,怕是曲罗锅又大醉而回?

那人行至近前,原是个迈着方步的闲人。经过诊所门前,与胡三球交臂而过,他一眼认出这闲人就是几天前逃进诊所避祸的文化人!他拍拍他肩头:

“老弟,进舍下暖暖脚吧。”

文化人头也不转:“老人家,你别是认错人了吧。”径直走了。

胡三球深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知恩不报之辈比比皆是。忽见那文化人走过的雪地上留了个纸团,俯身拾起,退回屋里展开来看:

“今日有二人去学堂,自称郑文亲戚,接郑文回乡过年,郑文不在,二人悻悻离去。二人皆非正派人物,望老人家谨慎。”

他冲文化人离去的方向抱了抱拳,暗说“多谢了”,把纸条放于三球之间研成粉末,那不托球的手掌中已出了一层凉汗。回到后屋,呀!文儿蝶儿早已不见了。

八面通,八面懵。

此地正是完达山老爷岭相接处,山无固定走向,山形复杂,山路交错,古来多少伐木的,贩山货的,挖棒槌的在这里走迷了,落得个尸骨无存。

死在深山老林里,才真叫做“尸骨无存”。迷途者在山里独行,必然惶惶然左顾右盼,便惹来了山兽尾随其后,那人累倒,山兽们就赴婚宴般地围坐一圈;不待人死彻底,便有不喜外者,抢先趁热掏食了肚肠,山鹫不怠慢,俯冲下来吸了两颗眼珠飞去;最可恶是那老狼,嘴巴插在地上,一声长嗥,招呼来无数子女,把骨头也嚼食了。春暖山青,树蚊、草蚊把这人的一点点残余拖入洞内消受。

这一带山林中死的人最多,因此这一带山林山兽成群,树木繁茂,无分冬夏一片葱郁。

自古这一带山林无人敢独行。

郑家马队匆匆在八面通山镇卸了货,收了镖银,人未睡个囫囵觉,马没吃顿饱草,郑大烟袋就命人马启程,不走原路,就从这丛林中就近穿过,直奔郑家窝铺。

马队行了一天一夜,来至丛林最深处。眼见得人马困乏,马打前失,人侧歪在马背上,堪堪不支。郑大烟袋却不发宿营令,一抖马鞭,向杜炮说:

“叫山号,拉杆子出老林!”

这叫山号就是由马队打头的炮手开始喊,依次喊到马队尾,这样一可以惊走山兽,二可以让郑大烟袋心中有数,知道少没少炮手。江湖绺子拉老林,最忌有响动,讲究虎窜蛇盘、无声无影,郑家马队所以大张旗鼓地穿山林,是郑大烟袋念子心切,不得已而为之。

郑家马队上了老爷岭主峰,一个炮手被树枝刮下马来,再也上不了鞍,郑大烟袋命人把他扔在爬犁上,马队又行。

郑家马队下了冰碴子沟口一匹骒马累得溜了驹,郑大烟袋命令连那骒马一并打死,马队依然叫着山号急行。

死马的血腥气引来山兽,抢食的叫声瘆人毛骨。

出了冰碴沟,就是郑武惹祸的窝风沟。郑大烟袋马到沟口,见山坡上,刀笔先生被勒死的那片林中升起一股烟。这烟并非山火,也非篝火,什么样的猎人敢到这险恶林中狩猎。这火是迷了山路的人燃的信火。在木柴火上压上狼粪,冒的是白烟。古时烽火台上就这么点火传递军情,也叫做狼烟。

江湖中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郑大烟袋让马队依路而行,亲带几个炮手,奔山坡上信火而去。

郑大烟袋马到时,信火行将熄灭,有一人情知来人,却背对郑大烟袋马头而坐,盒子炮挂在离他五尺开外的一棵树杈上。

郑大烟袋一看便知这人也是江湖中人,很懂船靠码头的规矩(与绺子接头的规矩),就下了马,枪扔给杜炮,走过去,与那人背对背坐了。

“你山上、我山下,

大山吐口白气,

引来疙瘩碰疙瘩,

哪股绺子,什么价?”

“白烟一股,

独狼一条,

张开嘴向老大,

数到八颗狼牙!”

这人原是狼牙会的人!郑大烟袋佩服他敢独报山头,就转过身:

“两块石头滚下山,

撞得叮筼山响!”

那人也转过身:

“石匠对石匠,

谁不硬朗?

有话当面讲!”

说毕这人向郑大烟袋一抱拳:

“五毒炮爷,你称晚辈大巴掌就是了。”

郑大烟袋见这人果然有一双大手,足可捧一斗米。

“小兄弟,我儿冲撞了你狼牙会,你八成是冲这事来的吧?”

“真叫您言中了。我正是为这个给你捎几句话,送个物件来。大不

幸,你家大少爷磨刀石巡捕房遭了柳叶(刀子)穿心。”

郑大烟袋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还挂得住:

“我武儿也砍了你一个疙瘩,一还一报。”

“一个疙瘩?”大巴掌用大巴掌一拍吊过刀笔先生的那棵青杨,“那我大哥咋死的?”

“那你问你自己去。你还有啥话?”

“死债了了,活债没完,我狼牙会还有三十根条子在你手里,我会里的弟兄把你家二少爷请到刁翎黑背街九彪秧子房,人都说’刁翎甸子赛北京‘,二少爷在那过个年可也不错,等正月初三你再打发人拿条子去赎他。二少爷托我给您带来点信物,”他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卷,放在地上,“五毒炮爷,等我走了你再过目。”

“别慌走,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呐,何况你小子爽快,”他扭头对杜炮,“给他十块光洋,几泡大烟,别让他白跑一趟腿。”他再转回头来,大巴掌已不见了。他抬头,见大巴掌已然窜上树梢,借着树的弹力,他飘悠悠地上了另一棵树,身上的白斗篷鼓起恰似飞鼠,连窜了几棵树,窜出步枪射程之外,才从树上落下来,窜着树空走了。大青杨上还挂着他的盒子炮,杜炮过去摘下来看,只是个空盒子。

大巴掌敢一个人入深山靠码头,郑大烟袋不得不佩服他好胆量、好身子、好心计。狼牙会有这等人,确是小视不得。武儿死在他们手里也不窝囊。虽是这么想,他眼眶也有些潮,悔不该赌气打发他贸然下山。杜炮已把桦树皮包拾来,捧给他看。他打开桦树皮包,看清了里边的物件,忙合了包,不让炮子们看见。上了马,他对杜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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