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
幼年的时候,喜好画画。在家乡所接触的,以中国画为多,时常照着几本旧石印画谱,胡涂乱抹,并无名师指点。后来,进了美术学校,既不用功,也未卒业,因此,无论中西画法,都不是“科班”,也就没有什么定见。参加革命以后,由于工作的需要,漫画、年画、政治宣传画,什么都画,什么也都不十分在行。也曾经一度想过:在绘画方面,既然还不是什么内行,不如索性改行,就是做个木匠也好;这倒并非因为白石老人做过木匠,以为标榜,只是由于对自己工作的质量与效果怀疑,而鲁迅先生遗嘱中的话“不要做空头美术家”,又时时在震动自己,总想找个旁的出路。
“行”为什么终于未改,分析起来,固然原因很多,而就可信的原因是:从木匠到画家固然很难,从画家到木匠,也实在不易。
每个人都十分珍惜自己的童年,童年对于一个人后来的影响,往往是很深的。我自到美术学校,才知道有所谓西洋画、中国画之分;中国画中,有所谓文人画、匠人画的雅俗之分。就我来说,经过一番努力,虽然也能够约略领会一些文人画的笔墨趣味,但并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记得在一次学校举行的展览会里,曾以丈二宣纸,画了几张罗汉鬼怪之类,结果,引起先生与同学们的极大嘲笑。但我以后却并未因此而避俗求雅。
因为在幼年的时候,喜欢画猴子,直到现在,虽然看过了不少画猴的名作,并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仍然念念不忘幼年的时候,从名人画谱上描下来的猴子;母亲纸剪的猴子;药店门口石柱上,蹲着吃桃的石猴子;以及许许多多江湖画家笔下的猴子,尤其是蹲在山东卖艺人的肩上,穿着古旧红衫的猴子。这些片断的印象,糅合起来,才构成了活跃的、闪光的、完整的猴子的形象,而且有色彩、有生命、有诗意。
童年的印象,不但去不掉,有时,反而像生了怀乡病似的,愈来愈深。因此,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知不觉的,带有不少乡土气,有些朋友,也许是出于善意的安慰吧,说这是:“民间风格。”
解放以后,大家都在找机会提高业务,自己也曾想踏踏实实用若干年功,关上门画几年石膏像,或是临几年古画,但都终于没有实现,倒并非是没有时间和缺乏毅力,而是逐渐怀疑起:离开生活,离开创作实践,用这样的“科班”办法来提高,会有怎样大的成效?
因此,总想能将那些激起联想自己童年时代的民间艺术,作为酵酶,并采用中国画的工具和表现方法,通过写生,锻炼表现能力,逐渐能够创作一些有时代感情和民间风格的中国画。
虽然对于艺术的表现形式和风格,抱有不少幻想,由于自己羁绊在许多杂务之中,却没有创作实践的余裕。同时,有些人对中国画过分的非难和脱离实际的要求,又很使自己踌躇,不敢动笔。
经过一番努力,得到一次去江南的机会。北方的早春三月,还埋在寒冷而厚重的黄土中,只一夜之间,火车就飞驰到另一个世界了。绿油油的麦田,金色的油菜花,竹林中的粉墙黑瓦,隐在远方天际的白帆,虽然二十年前,也曾在江南漂流过,但解放后的江南,却给予我更大的、新的惊异与满足。
于是,我第一次,用毛笔和宣纸,对景写起生来。当时,戴着草帽,揣着干粮,在山腰,在江畔,从天明画到天黑,有时也得到一些采茶姑娘或渔翁船夫们的同情与鼓励。
从杭州到绍兴、富春江、苏州,跑了不少地方。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廊榭亭阁,从小巷到灶头,无不激动人心。这时,如果完全套用石涛、八大,或莫奈、塞尚的语言,似乎都不能说得妥帖。虽然笔墨技法,必须以传统作为基础或出发点,并可借鉴于西洋绘画技法,但仍然必须要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
所谓自己的语言,难免南腔北调,极其粗陋,甚至卑俗,但讲的毕竟是自己心里的话,多少总有一点新意。
这之中,也受了不少的困惑与磨难:意境、章法、笔墨、色彩等等,常常遇到中西混杂、中西矛盾之苦。
几年来,出去过两三次,如果说收获,那么就是因为经过实践,在创作上,初步解决了一些问题,积聚了一点素材。至于自己所追求的形式与风格,还有待于长期的艰苦努力。
写生对创作来说,并不是目的,只能作为自己加深对自然了解的一种手段,锻炼表现能力的必要步骤。“搜尽奇峰”只为“打草稿”而已。
至于题材,也要根据掌握技法的能力,逐渐扩大。希望不久的将来,具有强烈现代感的、新中国的工业风景画,也能成为自己风景写生画的胜任的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