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从乌伊公路一百八十五公里处——沙湾县城,一直朝北,到沙漠边上,再没处可去的地方,就是我生活多年的那个村庄。
我小的时候,不知道有一条路分叉到这里。从我会走路,到下地干活的一二十年里,我的脚一直在向更荒远处挪移。无论去野地收麦还是进沙漠拉柴火,路在我的印象中总是越走越窄小、越走越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荒野。
从村里伸出的每一条路,都几乎被我走到头。去河湾瓜地的路走到地头的瓜棚为止(还有一条秘密的偷瓜人的小路,穿过河东岸的红柳丛,穿过河心、河边的芦苇,一直通到月光下泛着白光的一颗大西瓜旁)。到南梁坡的路却一过沙沟便分叉了,向东两条车轱辘印夹一行牛蹄印,朝南一条窄的羊和骑马人走出的小路,都走不了多远便消失了。
越往前走,这样的岔路就越多,到最后都分不清哪条是主道了,仿佛一根扭紧的细麻绳逐渐地松散成一丝一缕。
人的路到头了剩下窄窄的野羊和兔子的路、老鼠和蚂蚁的路、长虫和蝎子的路朝荒远处延伸下去。人沿着这些动物的路再往前走,走久了又成了人的路。在这些印有车辙和脚印的远路上,也印着许多野生动物的蹄印和爪印。它们也常常沿人的宽敞大路走进村子,找草和粮食吃,找水喝。当然大多在夜里。夜让人这种动物睡着。这多好。
在荒野上,许多动物走同一条路。从村里出去的羊,会沿着野羊和野兔的路觅草吃。
狼也走野兔的路。狐狸也走野兔的路。
连一些大动物,像牛马骆驼,没路了也会踏上兔子的窄细小路。
除了兔子和野羊,会一蹄一爪地踩出自己的小路(有时它们也走一条路),很少有其他动物亲自踩一条路走,它们借路走。尽管兔子的小路容不下那些大动物的一只蹄子,但它们还要硬踩上去。走到最后都说不清路是谁的。但从地上的粪便可以看出,许多动物都在路上,谁也没有离去。
荒野上的道路从来不会拥挤。
野兔遇到羊会擦身过去。狐狸遇到狼会远远避开。野兔遇到狼或狐狸就没命了。一只家羊遇到一只野羊,会站下来相望好一阵,各叫两声;可能语言已经不通;也可能会说一阵话。
家羊说:再别跑了,跟我到羊圈里去吧;到处是人,你往哪儿跑呀。
野羊说:跟我跑吧,趁现在没人,能跑多远跑多远,总不能等着挨刀子。
人什么都不会遇到。人一上路野动物便全没影了,连狼都不见了。
在村里的好多年里,我几乎沿每一条细细小小的路行走过。
顺着兔子的小路我曾走到一片密不透风的刺草丛。我蹲下身,看着兔子的路在那些密密的刺草根下绕来绕去。我想,我要再小一点,早几年走到这里,我就会从那些刺草根下钻过去,一直地走到兔子家里。我再小一点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我知道人一长大,有些地方便永远去不了了。就像我父亲说的,长到狗那么大,你就再进不了兔子的洞穴了。
我还沿老鼠和蚂蚁的小路到过它们小小的家里。老鼠一见人来就钻进洞里,土堆上剩下几个牛眼睛大的洞口,惊慌地望着人。
我从麦地边跟踪到这里。老鼠偷光了我们家半亩地的麦子,父亲让我查查老鼠洞在哪里,这很容易,尽管老鼠在地边挖了两个假洞,洞口塞了几个麦穗迷惑人。尽管老鼠把藏粮食的真洞藏在离麦地二百多米的一墩灰蒿底下,但它留下了路。那些老鼠一粒一粒往洞中搬运粮食时,在看似隐蔽的草丛中踩出了一条光溜溜的路。老鼠完全可以用草叶把这条路盖住,那样我就很难找到了。
看来这窝老鼠中没有一个像我这样聪明会想事情的。我趴在老鼠洞口望了一阵,拿一根小木棍捅了两下。我知道我们家半亩地的麦子全在这里面了。
我却没有把找到的这个洞告诉父亲。不知为什么,我隐瞒了它。或许我一直喜欢看老鼠和蚂蚁洞穴中的那种生活。有多少次我蹲在蚂蚁洞口(蚂蚁比老鼠沉稳多了,见了人一点不慌,就跟没看见似的,该干啥依然干啥),我看着那些小蚂蚁排成一队,忙忙碌碌的样子,就想着我能再变小一些,再小一些,悄悄地混进蚂蚁的队伍里,跟它们一起跑、一起干活。它们会不会认出我?肯定会的。我身上有人的气味,太难闻了。蚂蚁会赶我走、会吃掉我吗?不过我会解释:我就是住在你们洞穴上面这幢房子的人,我们是邻居。你们常在我的家里走来走去,也让我在你们中间过段日子吧。就过半年。三个月。过到地里的活忙完。再过一个冬天。
不知道蚂蚁懂不懂得三个月这样漫长的时间。三个月,正好一个村庄的寂寞冬天。一个人的寂寞还要再长一点,长到下一个冬天,下下一个冬天。我们围着火炉,把所有的话说完,今年明年的话都说完。柴火烧完。火炭慢慢变成灰烬。剩下一点点瞌睡。眼睛睁开闭着,都一样的情景。没有几个梦。睡着醒着,都一样寂寞。
每当这时,我就想着墙根脚下那几个蚂蚁和老鼠的幽深洞穴里,它们正举行着怎样的欢宴,过着怎样快乐的生活。它们知不知道一个想象中的人,一直悄悄地混在它们中间,一年一年地,把村庄里的事情放在一边。
有时我觉得,我比一只忙碌的蚂蚁更清楚它的黑暗洞穴里的每个细节,更熟悉那些小米粒般的卵什么时候又要变成小蚂蚁,那点一小把就能抓光的过冬的粮食藏在哪个底层的洞窿里。但我永远都不知道它的快乐。我为自己永远都过不上一只小蚂蚁的短暂生活而悲哀着。
我只能这样度过人的一辈子。
缓慢地、别无选择地、一年又一年地,活到韩老大那样牙脱落光、腰直不起来,活到冯三那样眼睛瞎掉,张富贵那样再走不动路、半身残废。
我几乎沿每一条分叉的道路行走过。在每条路的尽头,我都看见我认识的、生活到头的那一些人。他们在荒草中等着我。他们早就在那里了,我还用一生时间在继续走着。
我做功课一般演算着每个人的一生。把每一条去向不同的路运算到头——在一片荒草虚尘中返身回来。我想找到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在村里的许多年,我都怀着这样的想象:每天一早出去砍柴拉草的牛车马车中,会有一辆独自地穿过荒野,去了我不知道的遥远处,再不回来。
可是,每个下午,当我们吆喝着牲口,一个接一个地满载而归时,我心中的失望和悲凉就像一辆永远的空马车,走在另一条他们看不见的荒野上。
那时候我们很少到外面去。
我们和我们村的牲口们,把走向外面的路撂荒了。
一年顶多有两个人去一趟县城。
我们想象通往县城的路上长满荒草,深深浅浅的坑洼里汪着水。
我们的生活停留在沙梁下面,像一粒风再刮不动的尘土。我们只是顺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这和别处的生活没什么不同。从今天到明天再到后天的路是通的,天底下一样的。
只是我们的生活在这个小村庄里停住了。他们在时间里随波逐流的时候,我们靠岸了,停留在这里。我们的土墙一动不动保持着褐黄,房前屋后的树,用耐心迟缓的生长等候我们,鸟旋在天空,它翅膀下面的村子像多少年前的一个梦,一点不变地静摆在那里。
能够停下来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大幸福。
树木长粗,我们动手盖房子。树木忍不住已经长粗,树干结满疙瘩,直树变歪,歪树伸直,都快成朽木了,我们还没动手的意思。
我们的牛,一年年地停在一块地里。庄稼在老地方长出,又在原地被那把旧镰刀收割。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个倔脾气,我还是这副慢性子。谁也不改变谁。我们知道一生的路怎样走到头,从家门,到羊圈、到一块地里,再回来,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一生也可以这样过去啊。
这有什么不好啊。
后来还是村子外面的人,把路修到我们村里。他们想走到这个村庄,就把路铺过来了。那时我们不知道这个荒僻村落,曾是多少人梦想到达的远地。就像我们曾把他们居住的城市当做一生的向往。结果都不是。
路快修到我们村时,他们想让村里出些劳力,一块儿帮着修。
这是你们的事情,他们说——我们把路从那么远的地方修来了,都要修到你们脚底下了,你们也该动动手了吧。
才不是呢,我们村的人说。我们去挖野滩里的柴火时,不会像你们一样给柴火说,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先把路修好,让我们的车和斧头顺顺当当走到那里。
只有没脑子的老鼠会留一条光溜溜的路,通到家门口,让人扛着锨一直走到跟前。
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让外面的人和外面的世界一步步地走到跟前。
我们村边的野动物们,却会向更荒远处逃离,留下它们再不会回来的弯曲小路。但也不会逃到多远。我们放羊时,已经和荒野沙漠那边赶来的羊群迎面而遇。两群从没见过面的羊,头对头相望一阵,叫几声,不知相互能否听懂。赶羊人站在各自的羊群后面,远远望几眼,像两种动物一样陌生。